十二月的冬陽,烘得人暖洋洋的。永康街裡一大片老樹遮天的公園內,十多個家庭主婦推著嬰兒車,牽著學走路的寶寶陸續來到公園,在東側幾棵大榕樹下熱烈討論。她們並不是特立獨行的一群,只是動腦討論如何規畫社區人行空間;幾個四十多歲的媽媽,還相約把家裡交給爸爸們,一同參加「女人要權力,不要暴力」的夜間遊行活動。
去年十一月開始,全台北市至少有一千名以上的媽媽,參加「婦女學苑」與婦女人才培訓課程。相對於傳統琴棋書畫、怡情養性的靜態社團,在「婦女學苑」裡,她們要學習分析政治現況、實習社區動員與企畫,也談論如何尋找公共資源。
培養婦女成為最佳社區經理人,是台北市政府去年開始推動「媽媽治城」計畫的一項步驟。
構思這個計畫的婦女權益促進會委員劉毓秀,過去兩年,即喊出「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新婦運路線,鼓勵始終無聲奉獻的社區婦女,投入基層里長的選舉。一進入去年一月才成立的台北市政府婦權會後,這個醞釀已久的點子,便在婦權會主委陳水扁支持的情況下循循展開,成為「市民主義」口號下另一項政治實驗。
打破性別迷思
「哇!一下子就要讓媽媽治城治國了!」幾個自許為開放進步的男性學者剛聽到這個計畫時,一時也難以適應。看到這些反應,劉毓秀瞪大眼睛,認真地解釋媽媽治城不難想像,在許多人的生命經驗裡,媽媽始終扮演著值得信賴的角色,像基層教育、生活環境的維護、殘障病患老者的照顧等,都是媽媽一手包辦。可是無論在家庭或社區裡,主司其事的女性卻被消音,很少擁有過決策權。
所以,讓維護家庭那種深刻的母性經驗,擴散到社區的公共事務,把管理的權力直接放到媽媽的手上,打破過去「男人有權,女人有責」的迷思,是治城計畫的基本想法。
而這一片婦女治城的政治藍圖,並不是天馬行空,任意揮灑。在此之前,幾個社區媽媽團體,早已在各自的生活領域磨拳擦掌,實地操練出屬於女性參與公共事務的特殊經驗。
前年八月十二日,台北市永康街六千多個居民以社區公投,改變了永康公園東側新巷道人車爭道的命運,成為台北市第一次以公投模式爭取人行空間的成功案例。完全沒有參政經驗的社區婦女,就是這次事件的幕後英雌。
當初,幾個鄰里長依照十多年末曾檢討的「都市社區遠路拓寬計畫」,決議把四十米長的巷道開通,但以「永康之友」為主的十多個媽媽與學生跳出來質疑,開新路不一定就要給車用。她們拒絕里長開里民大會尋求共識的做法,也認為一戶一票的投票是「跛腳的市民主義」,因為社區中男性戶長多半是開車族,無法真正理解社區老人、學童及家庭主婦被穿梭的車龍壓迫的驚險。與社區婦女一起奮戰的永康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陳歆怡指出,媽媽們要的是更細緻、符合其實需求的社區民主公投。
婦女參與社區,活化了市民主義的真諦,將女性與弱勢也有一票的精神操作出來,卻也意外地鬆動了傳統政治中「男性出名、女人出力」的關係。愛心媽媽從義工身分積極進入學校家長會,便是一個鮮活的例子。
更務實的愛家心
「學校家長會的運作一直是很男性文化的。」專職媽媽、也是和平高中家長會副會長的萬佩萱指出,她所接觸的許多媽媽認為家長會就是「有錢有勢」,她們不習慣裡面的應酬文化,也看不慣會裡大人物為了留名,在學校蓋上美侖美奐的建築物,因此關心孩子教育的媽媽們只能投入學校做義工。然而,等到她們發出意見時,學校卻可以任意解散義工團體,或指稱這是外力干預校政,才發現自己有責無權,只是被學校當工具使用。
八十三年「家長會設置辦法」通過後,主婦聯盟即大力鼓吹,讓義工媽媽進入家長會,有權有責來發言。三十多歲的主婦詹智慧,從參加陽明山國小愛心媽媽隊開始,便與這群婦女形成媽媽社團,學瑜咖、談教育。參與過主婦聯盟的她,在帶頭開了一年半的讀書會後,十多個媽媽便集體參與家長委員選舉,積極爭取家長的教育權。進入家長會,她們監督教育品質,撤換不適任的老師,努力改變家長會「只捐錢,不做事,讓校長好辦事」的空殼形象。
而擺開傳統婦道的繁文縟節,跳脫女人要出頭的思考纏身,主婦投入公共事務並不唱理想、道德的高調,所憑據的,往往只是更務實愛家愛孩子的心。
「我最怕有人說我們是犧牲奉獻,多麼有理想。」剛生完孩子,就大老遠從外雙溪來到南港婦女學苑上課的陳惠晴表示,社區參與,就是她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和幾個學校愛心媽媽,一開始只是想把跳蚤市場這類環保活動擴大到社區裡,沒有什麼偉大的口號。
兩個女兒都上大學的「先生媽」陳清美,最初也是因為愛護陪小孩成長的阿勃勒樹、老榕樹,或懷有一點浪漫的小城情懷,不想讓人提起永康街時,只想到凌亂攤販,她和其他媽媽以公園音樂會、彩繪道路的方式活潑地走進社區,保護老樹,改變「傳統家庭主婦」這種身分的判決。
「就是這種習慣犧牲自我、為孩子家庭著想的母性,媽媽最適合去掌權。」劉毓秀認為,以「妳有責任」具正當性的方式,可將婦女動員出來,把權力放在這群沒有權力欲、受人信任的媽媽身上。
萬芳社區女里長許紹華,就自認最不政治。在「永康婦女學苑」的課堂上,個兒小小、聲音沙啞的她開誠布公自己參政的心態是「好玩、學習,也是要負責任」。一聽到有人提出「社區公共廚房」構想時,過去天天親手做麵包的她馬上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至於里長,「換人做做看也行」。
實驗社區公投,改變決策模式,為政治文化換血,也力行以專業里長取代傳統行政系統的主婦,現在適時地接合上「媽媽治城計畫」。但是,怎麼讓她們真正上場、舞刀弄槍一番?
爭婦權也爭人權
計畫的始作俑者劉毓秀,設計了六場討論市政的「媽媽治城公聽會」,全由社區婦女來主導。劉毓秀解釋,公聽會的形式雖然非常不女性化,但重要的是讓主婦能夠學習在公共領域發言,凝聚智慧。
另一方面,與市政府直接溝通的公聽會具有正式的效力,這更鼓勵媽媽看重自己的意見,讓她們覺得掌權不是一種罪惡。在一次討論如何有效促進媽媽參與家長會的公聽會上,熱烘烘的現場擠滿了主動前來的兩百多個年輕媽媽,會後的決議送進教育局,一切就照媽媽們提的「依案照辦」。
不過這個計畫也面臨一些挑戰。有人質疑國家願意下放權力,但媽媽這邊能不能接得上?身兼台北市家長協會副理事長的詹智慧就認為,只是從權力的角度出發談媽媽治城治校,會把她們都嚇跑了。
儘管如此,當負責「南港婦女學苑」的社區婦協幹事林品光攤開厚厚一疊的報名單時,上面填滿了上百個無法趕上這一梯次課程、卻不死心的媽媽所留下的詳細資料;今年三月,社區婦協還要再開辦招收五十名、上課實習一百個小時的「社區專業經理人」計畫。
在全景傳播基金會接受婦女人才培訓、來自信義和松山區的幾個媽媽,互相爭辯女人該不該積極走出家庭的問題時,頭髮削短的職業婦女卓瑪莉站起來說:「我們爭的不只是婦權,而是人權。」學習的熱烈與急迫,可以看出婦女欲求參與公共事務,已是一個無法倒退的風潮。
沒有大天下國家,只有市井小民的民生問題,首都的官員或許頁的抓取了這個微型政治當道的趨勢。而相對於過去女性投身政治選舉的種種挫敗,這個從鄰里出發、嶄新的參政格局,婦女或許真能創造出市民生活的桃花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