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是辨認一個城市最快的方法,也是欣賞一個城市最直接的角度。居住其中的人,也許不能敏銳察覺身邊景物的特殊與美好;但是一個異鄉人,卻最能夠感受到不同城市風景帶來的驚喜與感動。這樣的快樂,也許正是旅行迷人之處。
假如把一個外國人丟在台灣的版圖上,請他找尋台灣最「性格」的空間,他大概會被花蓮所迷惑;有峻峭陡直的太魯閣石壁,也有鋪滿緩緩稻狼的縱谷平原,有寬廣碧藍的太平洋,也有湍急驚險的溪水;不同的面貌協調在同一空間裡。
大自然對花蓮特別眷顧,讓它成為台灣最美的一個驚歎號。
宜蘭,曾經是花蓮身邊最不起眼的一隻醜小鴨。沒有高山險峻、沒有平原遼闊,好不容易給了宜蘭人一座龜山島做鄉愁的依歸,偏偏又是個不易親近的地方。
但是,曾幾何時,宜蘭的風景卻替拚命發展經濟的台灣帶來驚喜與感動。驚喜,是來自於看到一個地方對保護自然的堅持;感動,則是出自於對一個城市在照顧一條河流(冬山河)所付出的努力。
老天爺對宜蘭不特別偏愛,可是它卻更用心,讓自己成為一個台灣的希望所在。
空間,對於同在後山、希冀發展的花蓮和宜蘭而言,都賦有觀光的本錢,只是,兩者用不同的方式朝著相同的方向邁進。花蓮,像當初移民到這塊土地上的祖先一樣,順依大自然的賜予;宜蘭,則是像先人吳沙一樣,以「怎麼樣也要拚出一條血路」的執著,編織著未來的夢想。
一個是溫和知命,一個是倔強不服輸;花蓮和宜蘭,為了找尋東部的生機、追求地方的觀光夢想,開始打造著自己的特色空間。
競逐觀光夢
台灣各地都在做觀光大夢,但是東華大學觀光暨遊憩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宋秉明卻認為,花蓮是台灣最有本錢發展觀光的地方。有太魯閣、玉山兩座國家公園,和花東縱谷,及濱臨太平洋的海岸線;加上四大族--閩、客、原住民及外省人各占四分之一,又能呈現文化的多樣性,「要自然有自然,要人文有人文」。
但是,即使先天的資源如此優勢,這塊立法委員陳永興口中「上帝賜給台灣的禮物」的土地,卻逐漸褪色。
花蓮瑞穗鄉代表會主席邱建民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建設不足、交通不便,他相信「如果中橫通車,人潮就會進來,地方當然會發展,一切就會好起來」。
然而,花蓮在機場、港口,北迴鐵路通車後,「沒有特色,交通再方便,也只讓觀光客走得更快。」花蓮亞士都飯店協理吳富彥,說出飯店業者站在第一線的實際感受。
花蓮大漢工專老師林宜澐認為:「沒有觀光的sense(概念)、沒有想像力,或是根本沒有用心去想,怎麼會有特色觀光?」花蓮師院鄉土教育資源研究中心主任姚誠不滿地說:「喊了十幾年觀光立縣,地方政府做了什麼?不是有大山大水就可以,太魯閣再壯觀,別人來一次、兩次,還會來第三次嗎?」
地方政府將花蓮定位為「亞太休閒中心」,一位觀光業者聽到,只有含蓄苦笑說:「一笑置之。」林宜漢質疑「觀光」的定義,根本沒有釐清,「竟然有人想爭取賭場來設立。這種觀光,對絕大多數生活在花蓮的人,有什麼實質的幫助?」他諷刺地說:「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背景就在花蓮,如果只講「觀光」,不講品質,那早在民國五十幾年,花蓮就已經算是駐防美軍的「亞太休閒中心」了。」
殘酷的現實是,別說是「亞太休閒中心」,花蓮連「東部休閒中心」都已經榮景不再。吳富彥表示,以前東部觀光的排名是花蓮、台東、宜蘭,而現在「正好相反」。
花蓮一位縣政府官員認為,就客觀條件而言,「促銷花蓮要比宜蘭容易得多。」花蓮有山有水、原住民文化,還有各鄉鎮特產,可是,宜蘭本身能「賣」的只有冬山河、搶孤或歌仔戲。
「不過,不能不佩服宜蘭的毅力。冬山河完全是照計畫書規畫出來的,根本是晝好一幅圖「硬塞」下去。」這位官員說道。
在追求特色的路上,花蓮、宜蘭都是朝著觀光的目標邁進,只是兩者剛好是不同典型。花蓮仗著老天爺賜給它的太魯閣奇景,不費任何努力;宜蘭絕口不提大自然賞賜給它的太平山和福山,用自己的力量,整治出一個傲人的冬山河。
原本只有蜜餞和礁溪溫泉的宜蘭,也因為這幅美麗河川的成功,而生動鮮活起來。
今年,冬山河親水公園連續辦了「國際童玩節」、「國際名校划船邀請賽」,更讓宜蘭隨著冬山河名揚海外。一位從事都市計畫的官員分析,「宜蘭模式」其實很簡單;先找出或是做出一個賣點,吸引觀光客,然後在市場快要疲乏之際,再辦大型活動維持新鮮感,同時也讓一個地方活潑的生機能持續下去。
弔詭的是,很多宜蘭人反而不是「這麼」喜歡冬山河。有些宜蘭人抱怨冬山河:「變成一條沒有個性的河川。」以前冬山河有「情緒」,會生氣、會氾濫,現在的冬山河「太人工化」。一位台北人看著外人心生嚮往的冬山河,卻不是宜蘭人最愛的這種矛盾,一針見血地表示:「宜蘭比較像是台北人的宜蘭。」
曾擔任記者的林宜澐一再盛讚宜蘭,但他也指出,宜蘭要如何避免被台北「吃」掉,也許是現在開始要深思的問題。宋秉明也警告宜蘭:「要小心處理傳統與商業化之間的關係。」觀光客的質與量如果沒有控制、大量湧入,不但會造成本地人的不便,也會使地方喪失原有風格,「九份就是一個例子」。
同樣是以觀光作主打商品,如果花蓮是「百年老店」,仗著信譽及口碑,等著客人自動上門。宜蘭則是最近流行的「個性小店」,用設計與特色,再加上綿密的市場調查與宣傳,闖出名號。
花蓮的困境,是如何讓老店有新風貌,吸引「舊雨新知」;宜蘭要考慮的則是,要取捨慕名而來的客人,以避免個性小店變成庸俗市集。
產業東移迷思
自民國七十九年李登輝總統提出「產業東移」,東部居民莫不引頸企盼繁榮地方的夢想能夠成真。可是每天晚上亮晃晃、空蕩蕩,沒有廠商進駐的花蓮光華工業區,似乎說明了口號終究是口號。
「產業東移這句話喊了六年的唯一貢獻,就是證明產業絕對不可能東移。」林宜漢認為,事實證明除了水泥業以外,能夠在西部發展的產業都沒有來花蓮。陳永興也指出,如果有心要產業東移,「為什麼佳山計畫只把空軍基地搬來,中科院為什麼不一起遷過來,讓花蓮成為飛機製造維修中心。」
專為水泥廠設置的和平水泥專業區,因為礦權集中在一家廠商,加上缺乏港口導致運輸成本過高,乏人問津。原本為石材業開設的光華工業區,也因經濟不景氣,遲遲沒有廠家進駐,最近只好變更為「工商綜合區」。
近來地方政府又希望能在東華大學附近,爭取設立「生物科技園區」,附近居民請願時表示,希望能在該土地上承租耕作,「阮是不識字兼不衛生,高科技重要,阮生活更重要。」一位村民和縣長王慶豐這麼說著。
不切實際地畫產業大餅,只讓民眾漸漸失去信心。宋秉明認為,如果花蓮確定觀光是發展的最高指標,「那麼包括產業的引進,也要以觀光來考量。」
他指出,應該要主動規畫、「引導」適合的產業,包括遊艇、泛舟器材或是運動、登山器材等產業進駐。「這些產品,一方面是花蓮觀光休閒活動用得到的,另一方面也符合觀光縣的形象」。林宜澐也強調,產業不是只有一種,觀光當然也是一種產業。
如果,花蓮是緊緊抱著產業東移的夢想;宜蘭對產業的態度,莫過於前任縣長陳定南堅拒六輕設廠,和王永慶在電視上雄辯的那一幕景象最能代表。多年以後,陳定南談起這段往事時表示,六輕案純粹是因為「宜蘭是封閉地形,並不適合石化工業」。
有些縣市長批評宜蘭「自私」、「都要好的,連火力發電廠也不願意」。現任縣長游錫塑強調,宜蘭從來沒有反對火力發電廠,只是地方政府事前「做了功課」,找了專家學者擬定了六個條件,公布出來,只要符合這些條件的,都可以來申請。
如果不知背後的理由,宜蘭拒絕、六輕、拒絕火力發電廠的作為,儘管游錫 一再強調,並不是反對工業或產業,看在一般人眼中,宜蘭就是反開發的象徵,甚至遠在台南的「反濱南
工業區運動」,也都以宜蘭的例子,逼問同屬民進黨籍的縣長陳唐山。
宜蘭工商業不發達是不爭的事實。外人對宜蘭的羨慕,卻成了部分宜蘭人「心裡的痛」。一些宜蘭人表示,他們也不是那麼贊同現在方向、也希望能有產業,只是宜蘭的情形正好和其他縣市相反;別的縣市要求開發、要求工業,是主流派;而在宜蘭,卻是被掩蓋的聲音。
封閉與開放
一位花蓮縣的一級主管,曾經用「黃鶯」形容宜蘭縣政府;「輕盈靈活,唱著好聽的歌」,至於花蓮縣政府,「像大象或河馬吧,龐大笨重,怎麼推都推不動。」
若就客觀條件來看,花蓮的人力資源要比宜蘭豐沛許多。政府機構資源有限,在政策擬定時,往往需要藉助集思廣益才能周詳。花蓮有東華大學、花蓮師範學院、慈濟醫學院三所大學;可是宜蘭直到今日,都還沒有一所大學。花蓮可以作為政策擬定的諮商管道,或執行的人才支援單位,理論上要比宜蘭來得多。
「可是對花蓮而言,爭取到東華大學,似乎不怎麼利用。」宋秉明尷尬地笑笑。當初東華大學針對東部的特性,特別設立了自然資源管理研究所,今年又成立觀光暨遊憩管理研究中心。可是成立兩年多以來,「從來沒有人主動來學校問過我們。」就算學校辦一些關於觀光的座談研討會,或是相關的課程,邀請縣府參加,「大概一半以上的機會,他們也會拒絕。」反而是當初爭取東華大學失敗的台東,每個禮拜都有人固定來上課。宋秉明前不久看報紙得知,花蓮縣政府最近要舉辦「觀光高峰會」。在東華大學教觀光的他,雖然也很關心花蓮未來的觀光發展,可是前面幾次的經驗,讓他也不好意思「不請自來」。
姚誠認為,花蓮縣政府似乎不太習慣,也不知道如何和民間溝通,是「比較封閉型的政府組織」。什麼事都自己做決定,被媒體曝光後,才公開說明,一有不同聲音,「就覺得委屈,認為不做事被罵、做事也被罵」。惡性循環的結果,更不願意讓民間參與計畫,於是造成民間與政府的隔閡。
和花蓮地方政府的保守作風比較起來,宜蘭就顯得積極主動。
宜蘭縣文化中心李靜惠,以「國際童玩節」為例,除了文建會補助,經費仍是不足,於是調出前三年同期親水公園的遊客計算,再「謙虛地」加上三成,乘以票價兩百元。確定可補足經費後,縣長親自打電話到TVBS託播公益廣告,還帶著工作人員拜訪北部各縣市首長,將活動的宣傳單能正確無誤地送到每一位小學生的手上。用「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科學方式估算經費,再輔以強力直接的動員促銷,以及獨一無二的產品,童玩節一炮而紅,而且光是門票盈餘就有一千多萬。
有人批評,宜蘭喜歡辦活動,是做秀心態。但是縣府認為,如果民眾不愛念書,就用辦活動的方式讓民眾從中得到啟示,讓來參加的百姓,不論大人小孩,都能感受到縣府的施政理念。游錫 說:「如果不辦活動,老百姓又不看書,那他們永遠只忙著賺錢,什麼都不會關心。」
他也承認,宜蘭沒有大學、交通不便,員工的進修機會不多,所以在職訓練變得很重要。和中國生產力中心合作訓練縣府員工,新老師分發到宜蘭,就請黃春明等人來講課,告訴這些新老師們宜蘭的鄉土文化,將來他們才可以把這些教給學生。
在推動新觀念拓展到民間時,更是一點也不含糊。今年九月中旬,日本社區總體營造專家宮崎清教授來演講,縣府為鼓勵縣民,凡是各鄉鎮及社區「組團」參加出席人數最高者,可得五十萬獎金(但是必須用於社區工作上),「只要有一位聽眾受到感動,就值回票價」。
成功大學都市計畫研究所教授姜渝生表示:「政府資源有限,必須吸納民間力量合作,才可能以有限資源達成最大目標。」一個開放型的政府絕對比封閉型的政府,更能擬定正確目標,並且完成計畫。
宋秉明分析,宜蘭長期以來一直是反對黨執政,在無法仰賴執政黨的中央政府青睞的情況下,勢必要以開放的形態向民間吸納資源。而花蓮長期都是執政黨的天下,必須服從中央的決定,既然不必依賴民間,長期下來,就形成了較封閉的狀態。
花蓮和宜蘭的政府形態,剛好可以作為一個對照;封閉型政府,埋頭做得很辛苦,得到的讚美卻不多。開放型的政府,雖然借助許多外力,弔詭的是,最後成就仍是歸於政府本身。
人與土地
以前在「新新聞」當記者的林宜澐,每次台北朋友問他:「花蓮哪裡好玩?」他總是回答:「花蓮不好玩,可是很好「住」。」
「好住」的原因,在於花蓮人的時空感似乎比別的地方大。因為地方大,連帶使得生活其中的人步調顯得從容;再加上工商業不是那麼繁榮,又很少有什麼大事發生,個性自然而然就比較溫和、不急躁。
另外,移民性格也影響著花蓮人。林宜法認為,當初花蓮的移民多是西部的失敗者或「跑路」人。而日本人比漢人還早到花蓮,失意之人來到花蓮之後,只想休養生息,最好的方法,就是和統治者合作。這和宜蘭吳沙「唐山過台灣」頑強堅韌的移民性格,及開蘭的最初十五年沒有政府,必須完全自治的情況,有很大不同。
再加上過去一有颱風,花蓮就和外地完全隔絕的「孤島」心理,一直存在花蓮人的集體潛意識。花蓮人的個性,有著「帝力於我何有哉」的閒散性格,缺乏競爭的心理,也溫和不愛惹事。
這樣的性格,即使在抗爭中,也顯露無遺。台泥案引發的抗議行動,對花蓮來說,已經「很激烈」。但是當花蓮人浩浩蕩蕩地到台北抗議「台泥案」,立法院門口照例排出警察、拒馬嚴陣以待。沒想到他們實在太溫和了,看慣抗爭場面的台北警察實在「看不過去」,反過來教這群「示威人士」,布條該怎麼綁、口號要怎麼喊,「否則大老遠跑到台北,不是白跑一趟。」
相較於花蓮,宜蘭的反對運動可算是歷史悠久。從蔣渭水、郭雨新,到林義雄、陳定南、游錫 ,宜蘭似乎一直維持著高度的自主性,這和早期移民有著一段自治史有很大的關係。
宜蘭人的血液裡,一直留著開墾的精神,和「先做再說」的性格,這也使得宜蘭這個經濟發展遲緩的窮縣分,依舊在台灣二十三縣市裡閃閃發亮。清華大學教授彭明輝說:「如果不是宜蘭天氣實在太爛,我馬上搬到宜蘭。」每當他問起宜蘭人為什麼這麼「拚」,他的一些宜蘭朋友就會告訴他:「你們沒有經歷過颱風不知道,一吹什麼都沒有。為了生活,宜蘭人一定要咬牙、合作,不停地做下去。」
可是,真實的宜蘭人,也有著缺乏自信的一面。有人坦承,並不是所有宜蘭人都對目前的發展模式滿意,只是剛開始主政者做出一些成績,「外界又不斷稱讚」,大部分的宜蘭人才覺得「這樣好像也不錯」。
作為一個居住的城市,一位自台中搬到宜蘭的張先生認為:「宜蘭的生活比較「人道」。」他喜歡的是這個城市的氣氛。而花蓮呢,宋秉明笑謎了眼睛,形容「花蓮的土很「黏」」。他很喜歡打開窗戶對著山畫畫,因為花蓮的山是「有表情」的,一天當中,不同的時刻會有不同的變化。
兩位在台灣島內「移民」的人,有著不同的理由選擇他們的新故鄉;新宜蘭人,喜歡的是宜蘭的精神和價值觀,所以會繼續堅持下去;新花蓮人,戀慕的是腳下生活的那塊土地,因此不會再容許它被破壞。
花蓮和宜蘭,這是兩個環境相近、夢想相同的城市。兩者的性格也許不同、主政者的能力也許不一,可是生活在其中的住民,能不能因著自己的堅持,及對未來的夢想,開創出屬於自己的特色,正是這齣雙城記希望找到的答案,也是其他縣市企盼看到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