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奧運會旗的渡船還在遠遠的雪梨港外,圓形碼頭區就已經擠滿引頸翹盼的群眾。亞特蘭大奧運才剛落幕,接棒的雪梨就已經迫不及待,開始各種慶祝的嘉年華會。隨著渡船靠岸,興奮的雪梨人揮舞著澳洲國旗,高喊;「OZ, GO」(澳洲人,加油。)碼頭的擴音器,傳放的是每逢慶典必唱的歌曲「我仍視澳洲為家鄉」。
雪梨人會如此興奮焦躁,是因為他們把所有的夢想都押寶在公元兩千年。除了塑造國際形象、提振經濟等所有奧運主辦城市都有地目標外,雪梨還有個更嚴肅的理想--建國。
去年才被自由黨換下台的工黨總理基廷(P. Keating)在任內曾疾呼,要在雪梨兩千年奧運時,完成建立共和的使命。基廷下台後,並未「人亡政息」,雪梨人熱烈回應了他的壯志,想在千年之交,一舉讓澳洲脫離英聯邦,成為獨立的共和國。
比起澳洲其他城市,雪梨更早走出殖民國英國巨大的陰影。澳洲是在雪梨誕生,兩百年來,雪梨一直把自己等同於澳洲。當其他城市還在激辯是否要脫離英聯邦,成立共和國時,雪梨從州長、市長以降,早就積極鼓吹共和。
雪梨所在的新南威爾斯州州長卡爾(B. Carr),在八月中旬公然倡議,以輕鬆幽默的鄉村歌曲,取代英國味道濃厚的國歌。雪梨一些主張共和的激進人士,甚至希望摘掉國旗上的米字,徹底和英國斷絕從屬關係。據一項民意調查顯示,雪梨六0%受訪民眾,希望澳洲改為共和,三成民眾對目前的國旗很不滿意。
在雪梨,共和與保皇人士的對立,映照出澳洲在地理現實與歷史傳統間的掙扎。
亞洲化
打從十年前,認定自己是位在亞洲之後,原本歐風十足的澳洲,就慢慢亞洲化,並積極參與亞洲事務--發起「東南亞國協」,並不時譴責中共的人權狀況。近年,澳洲有一項不成文規定,新上任的總理、外長,首次出訪的國家,必定是亞洲鄰邦。
占總人口五%的亞洲移民(約九十萬),也影響了澳洲人自我定位。七0年代澳洲政府結束白澳政策,亞洲就變成移民澳洲的主要來源。雪梨人戲稱新南威爾斯州為「新南亞州」,因為亞洲移民已占該州人口的十分之一,每年還不斷在增加,佛教更成為雪梨第二大宗教。
「澳洲是發現了亞洲之後,才發現自己。」在雪梨市主管移民事務的安琪拉肯定,如果不是北進政策,澳洲可能還陶醉在遙遠的歐洲影響之中,自外於地理現實。
然而,馬來西亞總理馬哈地對澳洲的公開批評--不是真心向亞洲,雖然坦露了亞洲對澳洲的戒心,卻也顯示澳洲夾在地理與歷史之間,尷尬的心情。
澳洲的矛盾,就在於它既是殖民地,又是移民地;一方面受移民者的影響,一方面又受殖民者的牽絆。
五十年前,九成以上的澳洲人,還是盎格魯薩克遜與居爾特人的後裔,以英國人自居,跟著英國放假,吃英國食物,把小孩送到英國受教育,以顯尊貴。雖然現在電影放映前,已經不再唱「天佑女皇」,但即使共和思想最前進的雪梨,仍隨處可見英國影響。律師上法院要戴假髮,小學生還是穿法藍絨短褲、打領帶,甚至對英王室醜聞,也會覺得難為情。
六十五歲的霍登,就有這種微妙的「大英國情結」。霍登的曾祖父一百多年前從蘇格蘭移民澳洲,幾代以來一直保持著英國的傳統。從小,父母就告訴霍登,他是英國人,甚至要他弟弟到英國去回溯租先的歷史。霍登回想,澳洲人對國家並沒有很強的忠誠感,學校沒教澳洲歷史,課本裡的文學家也是莎士比亞、喬叟。
「如果問我,什麼是澳洲,我也說不上來。」從商場上退休的霍登疑惑地說,他的大兒子娶了德國人,女兒嫁給愛爾蘭人,小兒子娶印尼人,這種國際聯姻,讓他更擔心,霍登家的後代會完全不認同英國。
認同的懷疑
雪梨人也常常檢討,同樣是英國殖民地,為什麼澳洲人沒有美國人那種強烈的愛國情操。運動選手拿到金牌,並不會像他國選手那樣熱淚盈眶地揮舞國旗,反而是揮舞自己的州旗。
即使澳洲最風靡的足球比賽,來自各國的移民,也是揮舞母國國旗,替母國加油。一位來雪梨三十年的伊朗裔計程車司機就表示,看奧運比賽,伊、澳若同時出場,「我當然替伊朗加油。」他脫口而出地回答。
新南威爾斯州民族事務委員會公關經理鄧肯分析,澳洲人對愛國這個字眼,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政治人物也從不用愛國做訴求,主要因為澳洲人是囚犯的後裔,對於權威(包括國家),保持著「健康的不尊重」。
「我們甚至不知道,澳洲人到底是什麼。」鄧肯將澳洲人對國家的疏離,歸因於囚犯對國家認同的懷疑。
就像所有的殖民地,各世代對母國的認同也會有代溝。老一代澳洲人有濃濃的英國情愫,新一代則有較強的土地認同,開始萌生澳洲認同的概念。據一項針對三十歲以下年輕世代的民調顯示,全部的受訪者都希望,在西元二0一0年之前,澳洲成為共和國。
澳洲認同觀念能夠成型,移民與多元文化政策的啟示,也有推波助瀾的效果。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澳洲人口僅有七百五十萬,政府認為國民太少影響國力,因此敞開門戶,擁抱移民,只要十塊英鎊,就可以申請到澳洲定居。五十年之間,自東歐、中南美洲、亞洲,共湧人五百多萬移民。至今,澳洲有近半數人口的父母親,不在澳洲出生;到現在,每年還開放十萬個移民名額。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九五年世界競爭力報告,在受國外影響的國家中,澳洲是世界排名第二,澳洲也將移民視為重要資產。有七十萬希臘人的第二大城墨爾本,是雅典之外,全世界第二大希臘城。據四年前人口普查,在雪梨,中文已取代義大利文,成為第二大語言,超過四十萬戶家庭在家說華語。
清洗歐洲夢魘
聚集超過兩百個不同民族的英雄好漢,為了減少美國大熔爐所衍生的族群衝突,澳洲政府在二十年前,開始推行多元文化政策,鼓勵移民保留母國的語言、傳統。各級學校也已經推展各移民的母語教學;學校不再只上莎士比亞,東歐、拉丁美洲、亞洲的文學、歷史,也是必備的課程。
二十年前自越南移民到雪梨的盧東光,就是多元文化政策的受益者。盧東光初到雪梨時,恰好是白澳政策結束、全面擁抱移民的黃金時代,他靠越南移民的背景,當上對全澳移民廣播的SBS集團總裁,手下有七百個員工,每年僅是政府補助的預算,就有一億澳幣(約二十二億台幣)。電台每天用六十八種語言對全澳廣播,扮演澳洲認同的催化劑。
「美國的移民政策是「同化」(assimilate),澳洲是「整合」(integrate),不會出現嚴重族群對立。」五十幾歲的盧東光比較,這種不是將所有移民融合成「澳洲人」的政策,既不會造成族群衝突,長久下來,也容易凝聚移民的認同。
移民催化出「新澳洲人」的概念(最初「新澳洲人」就是形容移民),刺激英裔的澳洲人反思本身的認同困惑。兩年前澳洲政府推動居民人籍運動,就是針對白種移民;因為在所有移民中,來自英國的移民,入澳洲籍的意願最低。
新南威爾斯州民族委員會代理主席布理斯就肯定,數百萬移民豐富了澳洲,也促成土生土長的澳洲人,去認同這塊全世界最古老的大陸。
娶了印度裔妻子的雪梨大提琴家納比爾,對這種認同危機有深刻的反省。父母均來自英格蘭,納比爾從小就自認是英國人,努力學習歐洲樂風;但隨著對「澳洲現實」的日漸了解,他轉而學習印度音樂,有意用亞洲來「清洗」身上的歐洲夢魘。現在,他融合印度與歐洲樂風,試圖找出專屬澳洲文化的表現方式,建立0Z的樂風。
揮別殖民色彩
澳洲人的主體意識轉化,開始圖思建立屬於自己的世界觀。
經常來往歐亞的貿易商墨理斯指出,澳洲不能再用「英國的一州」的觀點來看自己、看世界,在形成澳洲主體意識觀的過程中,澳洲人的國家認同,會愈來愈強,「英國是歷史了,我們不能光靠過去的東西。」有著視英國為祖國的雙親,留著落腮鬍的墨理斯反思。
「我們不是歐洲,也不是亞洲,還在摸索自己的定位。」墨理斯坦承,所謂的澳洲觀點還沒有成形,但澳洲要確立歐亞美非之外的第五洲觀點,意圖非常明顯。
然而,在逐漸步向國家認同的道路上,隱隱沮動著引爆衝突的暗潮。
新南威爾斯州議員湯普生就分析,由於政府太偏向移民及多元文化,澳洲本地人已累積許多民怨,為未來社會衝突埋下隱憂;去年雪梨西區國會議員補選,兩位反對移民的候選人,支持率倍增到拿下二三%的選票;今年自由黨政府,也將原住民預算刪去近八十八億台幣,一向將移民、原住民視為資產的開放政策,似有改弦更張的意味。
但正如湯普生預測,多元化已經是不可擋的「現實」,不可能回頭。雪梨市徽原本是一個持槍的白人與執戟的土著,去年延聘原住民設計師,更改這個富含種族歧視的圖案,正式揮別英國殖民色彩。
雪梨人也熱切期盼,主持兩千年奧運開幕典禮的,是澳洲人的元首,而不是英女王(目前英國伊莉莎白女王在名義上還是澳洲的國家元首,有權派任澳洲總督);奧運開幕會上,帶領各國運動員入場的持牌人員,也要請該國的移民來擔任。
在一場「亞洲文化對澳洲認同之影響」的研討會上,社會學家艾莉森直率地點出,沒有亞洲的衝擊,澳洲人不會發展出自我認同觀念;而這種本土認同的確立,就是澳洲跨世紀發展的主要動力。雪梨人最後用歡呼澳洲共和的口號,結束這場文化饗宴。
英皇室婚姻鬧劇結束了,香港也將在明年回歸中國,被視為大英帝國堅強堡壘的澳洲,追求本土認同的過程還在進行,地理與歷史的糾葛也仍持續纏鬥。雪梨兩千年的共和元年夢,將是奧運之外,澳洲最盛大的一場競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