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黨今天面對的問題,與殖民主義者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面對的問題頗相類似:政府推動的改革,可能在什麼時間點上演為革命?倒不是說越南共產黨是殖民主義者。問題在於反對政治獨裁與主張經濟改革。自「革新開放」政策於八○年代末期上路以來,要求民主改革的呼聲以許多形式出現。在剛開始幾年,推動政治改革的呼聲來自共黨內部,首先呼籲改革的,是黃明正這類遭革命打入冷宮的人士,隨後發動批判的是那些已經退休而且不復存有幻想,反正無論怎麼說也不會有什麼損失的資深領導人。首先起來批判共產黨效率蕩然與貪汙腐敗的,還包括退伍軍官與資深黨員。他們大多數並不主張以武力推翻共產黨,而只是利用他們的聲望與絕佳的抵抗履歷,呼籲領導層以和平手段改革政治系統。九○年代出現在東歐、轉型過程不很血腥的多黨國會系統,最令他們心動。
在身為共產黨黨員,而直言反對黨的貪腐,認為必須建立民主系統以遏制貪腐歪風的人士中,陳度將軍是重量級人士。他在一九四○年入黨,在歷史性的奠邊府戰役中帶兵,之後與美軍作戰直到一九七五年,然後擔任國會副議長。陳度認為,共產黨結束集體農場與中央規畫、改變經濟政策的做法很對。但他又說,國家繁榮以後,人民會有更多要求,為因應這些要求,推動政治改革也同樣重要。他透過信件、文章、請願書,還在九○年代末期透過網際網路來要求共產黨恢復一九四六年共和憲法,領導全國推動民主化。這表示實施自由選舉,將反對黨的地位合法化。但一旦這麼做,共產黨一黨專政的局面也很可能就此告終。領導層於是拒絕他的建議。政治局於一九九九年將陳度開除黨籍。共產黨不能容許一九四六年共和憲法死灰復燃。黨或許可以在一九九二年修訂憲法,轉而擁抱資本主義經濟,但儘管面對空前呼聲,黨不能放棄對政治的壟斷(憲法第四條)。陳度是這全國性改革呼聲的一部分。
越來越多越南人已經相信,共產黨所謂改革最重要的目的,不過是迴避越南人百年來不斷爭取的共和主義目標而已。十年來,不滿情緒開始在越南逐漸升溫。像阮安寧在一九二五年說薩活的改革是唬人假話一樣,今天許多越南人―而且與一九二○年代不同的是,不只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已經在實際行動上要求終止共產黨統治,開始對河內政權採取更有抗爭性的做法。抗爭已經重回越南政治舞台,許多抱持共和理念的越南人,無分老幼,似乎都願意為伸張他們的理想而坐牢。
在一九二○年代,阮安寧得靠國語字、印刷科技與報紙向人民表達他的理念。今天的民主運動人士可以透過網際網路、臉書、YouTube、群組郵件,還可以創造網頁、部落格,在城市及鄉間鼓吹他們的政治與社會改革構想。
二○○六年,一群越南民主派人士利用網際網路傳播他們的「自由與民主宣言」,要求共產黨當局為人民建立一種代議政府形式,賦予人民新聞自由、結社自由、宗教自由,保護個人權益。他們甚至呼籲政權撤換。宣言中說,共產黨政權「沒有逐步改革或修訂的能力」,應該「全面撤換」。二○○六年這篇宣言作者之一的杜南海出身共產世家,有無懈可擊的抵抗履歷,但對他來說,共產黨氣數已盡:它沒有全面現代化的能力,貪汙腐敗毀了一切。杜南海曾經留學海外,見到台灣與南韓、最後就連菲律賓與印尼都能將政治多元主義跟成功的市場經濟相結合,令他仰慕不已。既然這些國家能夠做到,越南也做得到。杜南海在二○○四年就曾寫道,越南「所以有這許多苦難,所以這麼落後」,共產主義「過去一直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所有理由的理由,一切問題的問題」。
杜南海還與其他志同道合的民主派人士在二○○六年建立「八四○六集團」(八四○六這號碼代表集團創辦日期二○○六年四月八日),以「迫使」越南共產黨放棄對政治系統的全面把持。八四○六集團在一開始有成員一百多人,成員來自各行各業,有激進共和派、宗教領導人、記者、醫生、作家、教師等等。集團在線上與報刊雜誌上發表文章,鼓吹民主。儘管八四○六集團沒能存活幾個月,就遭共產黨動用公安力量查禁,但它的成員已經將改革與革命間的界線模糊了。
像之前一樣,鼓吹個人權益、對抗極權的運動也少不了律師。從一九九○年代末期起,武古輝河與他的妻子阮氏堂河就決定為保護平民百姓而獻身,讓他們不受政府濫權、玩忽職守與貪腐之害。巴黎大學法學院畢業的武古輝河,是共產黨著名文化偶像之子,但他喜歡承辦的卻都是政府貪贓枉法的案子。二○○五年,武古輝河夫婦指控中越南地方當局建造休閒中心、違反文物遺產保護法,並且打贏了這場官司。二○○八至二○一○年,他為一名因「傷害國家」罪被判刑坐牢的軍官辯護。他提出證據顯示,他的當事人是正直的軍官,只因揭露峴港高層官員貪腐而遭到非法控罪。二○○九年,武古輝河把他的法律攻勢升高到阮安寧作夢也想不到的高度:他指控越南總理非法授權中國公司在高地開採鋁土礦。他打輸了這場官司,因為法官認定,無論是河內人民法院或越南最高法院都無權審判一名總理。但在許多人心目中,他揭發了共產黨弄權,贏得一場大勝。武古輝河公開呼籲建立共和政府的行徑,終於惹毛共產黨,於二○一一年將他判處七年徒刑。他抗議不公,於二○一三年發動絕食抗議,引起越南國內外的注意。二○一四年四月,當局同意讓武古輝河夫婦接受美國政治庇護,將他們快快送出國境。
不過,開採鋁土礦這個問題比武古輝河要大得多。越南共產黨願意讓中國公司在中央高地大片地區露天開礦這件事激起眾怒,民主運動人士、維權分子、科學家與工程師、環保人士、關心的公民、異議人士、海外越南僑民―甚至連武元甲將軍,都因此結合在一起,發出抗議怒吼。鋁土礦的爭議由來已久,而且內容很複雜。所以引發這場抗議風暴的導火線,如前文所述,是因為黨政當局決定讓中國公司在中央高地開採好幾百萬噸鋁土礦。當中國方面帶著相關人員準備進駐時,政府內部一群科研人員與環保人士聯手,想辦法透過法律途徑討論這個議題,要政府在剷開中央高地表土、開採當地鋁土礦以前,務必再三考慮此舉可能造成的慘重環保、經濟與政治效應。領導這個聯盟的是陳氏蓮、阮青山這類人士。陳氏蓮自一九九○年代起投身非政府組織,為環保、婦女與高地事務效力;阮青山是奉政府之命在鋁土礦專案工作的科研人員,但他憑經驗知道露天開採會惹出大亂子。他們聯合起來,組織研討會,在媒體與線上發表文章,讓人們了解這種竭澤而漁做法可能帶來的危害。胡志明市經濟大學前校長也表示同意,說政府這項專案「會使中央高地死亡」。
由於總理對這個問題不聞不問,十七名幾乎全部與政府有關的科研人員在二○○八年十一月提出一項內部請願,要求領導當局在採取進一步行動以前,更仔細地研究此問題。為加強他們的論點,他們還加上一些新內容,強調高地對越南「國家安全」的重要性。總理阮晉勇下定決心開採鋁土礦。二○○九年初,他禁止新聞媒體報導這件事,重申這項專案對越南有利,也和黨與政府的既定路線一致。但阮晉勇沒料到會有一名將領出來反對,這名將領不是泛泛之輩,而是共產黨越南最重要的將領武元甲。武元甲知道這件事,也知道許多政府專業人士反對這項專案。這些專業人士都曾在一九八○年代聽過蘇聯專家要他們勿破壞高地開礦的建議(越南可能擁有全世界最大的鋁土礦礦藏)。武元甲寫了一封內部信函給黨,提醒領導層注意這個問題,並要求他們暫時停止開礦,等到做完進一步研究之後再說。武元甲還指出,讓中國人派遣自己的人馬進駐高地或許不是個好主意。這封信不到幾天就洩漏,政府還來不及建防火牆,它已經在網上流傳。不到幾星期,又一名將領出面,直言這項鋁土礦專案不僅是潛在性環保災難而已,它還涉及國家安全問題。越南共產黨若按預定計畫開礦,等於放任歷史性敵人―中國人―進入越南心腹。
二○一○年,全越南一片反對呼聲。海外越僑、異議人士、八四○六集團、律師、科學家、非政府組織,以及天主教神父與佛教僧侶都匯聚在一起,反對這項鋁土礦開採案。他們指控河內當局,說河內在中國強行在南中國海擴張領土主權之際進行這項專案,就是向北京屈服。反對鋁土礦開採案不再是政府科學家、環保人士與著名共產黨將領的專利。它已經成為一項更加全面、藏在排華情緒中,爭取言論自由、要求政治改革的運動。一項反對鋁土礦開採案線上請願,蒐集到成千上萬、來自各行各業民眾的簽名。沒隔多久,國會那些通常只知俯首聽命的議員也開始辯論這個議題,而且辯論場面激烈火爆,為一九四六年來僅見。
中國公司已經進駐,鋁土礦開採案直到今天亦仍在繼續進行。不過河內共產黨保證會根據越南訂定的條件進行開採,同時會尊重環境與高地人民。但並非每一個人都相信這套說詞,開採案激起的反對政治浪潮至今仍然波濤洶湧。二○一四年,反對中國於南中國海行動的抗議群眾,在全國各地走上街頭,要求越南政府對中國採取更強硬的行動。儘管河內抓了許多做得過火的人,還封殺一些「危言聳聽」的網站,但十年來各式各樣反政府聲浪已經蔚為風潮,而將這些民眾團結在一起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不再像過去一樣畏首畏尾了,願意為伸張自我權益而採取更具抗爭性的手段。對許多越南人來說,他們的權益現在包括建立民主政府。在這些越南人心目中,唯有民主政府才能調和越南人各種不同的需求與聲音。
只有時間才能告訴我們結果如何。二○一五年十二月,在越南共產黨二○一六年一月黨代表大會召開前夕,軍官、教授、教師、共產黨黨員、牧師、佛教僧侶等等越南著名共和派人士,在線上聯名發表了一封給越南共產黨的公開信。公開信作者提醒河內當局,領導層最重要的職責就是保護國家、對抗中國擴張主義,暗批河內當局在越南愛國路線上站錯了邊。其次,他們與黃明正聯合陣線,指共產主義在二十一世紀是個行不通的主義。像黃明正一樣,公開信作者也呼籲共產黨領導當局採取措施,讓越南走上西歐式的社會主義民主。他們膽敢簽署如此具有挑釁意味的文件,還將它公開發表,說明一件事:越南共和派這次不會輕易雌伏了。民運人士、企業家、專業人士、都市中產階級、農民與公民社會保護人的這些呼聲,會仍然只是絕望的雜音?或會匯為洪流,改寫越南或創造一個新越南,仍有待觀察。
本文節錄自:《越南:世界史的失語者》一書,克里斯多佛‧高夏(Christopher Goscha)著,譚天譯,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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