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拍完,結束拍攝現場的人多喧嘩熱鬧,進入與剪接師兩人安靜剪接,以及影片的後製工作。每天來回仰德大道,下山外雙溪中影剪接室,上山回到竹子湖山坳裡櫻樹庭院的家。我又回到一個人的生活,又有許多時間要靜靜跟自己相處。然而,起心動念的愛情,漸漸加溫地情不自禁了起來。
初剪完成,電影有了最初的樣子,再來就慢慢琢磨的細剪,心情也較為放鬆,時間也較充裕,就忍不住約韓老師見面聊天,聽她講講那些她口中的「我們的孩子」,她也聽我談談正在後製的電影。約會約多了,當然也就愈來愈多聊聊自己一些心情。
是即將又完成一部電影的好心情,是郡界海邊老夫妻的愛情感動,是《月光下我記得》電影拍攝創作中的自我面對。我心中漸漸不再存有「死在這裡也好」的想法,而已然湧動起「好好再愛」的心念。
追求愛情,卻又不該只追求愛情,似乎還需要一些足以豐富愛情光譜的東西。於是我又出現關於愛情的感性與理性:「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就是愛情,然而幾乎沒有一個人可以沒有愛情,而好好活著。」
隨著交往時間愈長,愈來愈喜歡這個素顏、綁馬尾的畫畫老師,沒想到在追求她的過程裡進行了一場生命教育課,感覺在她身上所能追求的不只是愛情,還感受到她身上連結著一種對於生命獨特差異與生命價值的同理心。經常聽她分享上課時遇到的孩子狀態,而我也樂於聽故事。於是我們的約會時光很舒服,卻很不戀愛。
聽著聽著,也開始覺得這些孩子其實挺可愛的。有時實在逗趣好笑,比如有個小學一年級的小男孩,放學時媽媽看到他眼鏡壞了,問他怎麼把眼鏡弄壞了?這孩子說,上課時聽老師講折射的原理,下課後他便站在教室外走道,把眼鏡拿下來,將鏡架對折,就往樓下射出去。「把眼鏡折起來射出去,不就是『折射』嗎?」
另外有一次,一個小女孩來上課,一進到教室就異常焦慮不安,一直說著:「燈不亮……燈不亮……」可是教室裡的燈都亮著,問她哪裡燈不亮,她也無法說清楚。在嘗試各種方式,詢問了半天之後,才弄清楚原來是在媽媽騎摩托車載她來上課的途中,看到一個路燈壞了,破壞了她的日常秩序感,所以在畫畫課上才會不斷地說著「燈不亮」。
有時候則是來了好大一個大哉問,有個小學四年級的男孩子,滿腦子繞著歷史打轉,經常上課畫圖時突然沒來由問一句:「三國的時候你在哪裡?」或問一句:「清朝的時候我在哪裡?那時候我們是朋友嗎?」有時候會問:「三國時候的人,現在到哪裡去了?」這真的是大哉問,考倒了韓老師和一堆大人。後來韓老師也把這個問題丟給我,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覺得這孩子問的應該不是「時間過去,人會死掉,一個時代消失,人也就跟著消失不見」這樣的問題。「他似乎是問一種抽象的想像空間,有時被問得不禁懷疑真有個平行空間存在,裡面還活著三國時代的人呢!」韓老師這樣說,我聽得很有感覺。
韓老師每次跟我講完孩子這些事情,幾乎總是在最後結尾說:「……這就是我們的孩子。」語氣平實中帶著寬容,還隱約帶有以他們為榮的感覺。
除了聽韓老師說之外,有時我會去看她上課,看她耐心地陪著孩子玩線條、玩顏色,讓孩子隨著性子,甚至是任性的塗鴉,她頂多只是稍稍引導一下。起初我不免會從一般教畫畫的想法來看,覺得她這個美術老師好像不太盡責,幾乎沒在教,沒有所謂教導如何畫畫這件事。這樣疑惑的同時,卻見孩子在她引導陪伴下,畫畫成了一件開心有趣,像是與生俱來,再自然也不過的事。
但,有時遇到孩子的情緒出現爆點,沒來由的發出尖叫、嬉笑、捶桌子、以腳跺地,甚至哭鬧,用手打自己的頭,而且是不斷重複著。韓老師的處理就讓我很佩服,讓我看到了她真懂得怎麼帶這些孩子。
「不要直接介入孩子當下的情緒發作,去問他怎麼了?或是去管控,去制止。通常當下大多都無法解決孩子的情緒,愈問他為什麼,他愈鬧得厲害,你愈制止,他愈反彈。問他為什麼或制止他,都是給孩子提供目標,一個可以反對抵抗的目標。最好的方法是轉移情緒,用別的事物吸引孩子,吸引他情緒轉移,從哭鬧中轉移開來,導引他到有趣事物上面。等到下課後或時機適合時,再適當地聊聊,提醒他剛才情緒爆發的問題。」韓老師說,適度的轉移才能讓情緒失控的孩子,可以回到安靜畫畫的狀態。
看著韓老師針對孩子沒來由的突然情緒爆發的處理,事後聽她分享帶孩子的觀念想法,雖然心裡感動佩服,但當時只以為見識到了一個特殊教育老師,展現出了她優秀的特殊教育方法。
一直要到很多年過去,在我因為認識更多這些「我們的孩子」,拍攝他們的紀錄片,且進入台灣教育環境,有了更多了解後,才深深體會,清楚認知到當初看到的韓老師帶著孩子畫畫的過程,其實不只是適用於「我們的孩子」,也適用於大多數一般孩子,所該要有的教育方法。請想想,教育(尤其是藝術教育)不只是要以耐心陪伴,而且不要急著教他們該怎麼畫、該畫什麼。而是讓他們盡情在塗鴉裡誘發孩子的內心感覺,慢慢畫出他們自己想畫的、畫出自己心中真實的感情。而且在孩子遇到困難,情緒爆發時,想方設法找有趣的事物來轉移孩子的情緒,而不是一直用強硬的態度逼問,甚至管控、制止孩子當下的情緒。不管是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為人老師、為人父母的,都應該要這樣教育孩子。甚至是雖沒有生孩子,但已為人長輩的大人們,對待孩子都該要有這樣的一份心意。
不過,回想起來,我跟韓老師每次約會都聊得很舒服,但是很長一段時間進展就是停留在分享生活及工作,始終跨不出那一步。也許是我從小一直以來,每次遇到心儀對象就只會暗戀,而不敢表達。真的很害怕若是表白,萬一被拒絕,往後就不能再有這樣美好的約會了。
直到有一天,記得是冬冷季節的夜裡,在淡水紅毛城附近,靠河岸邊一家咖啡廳約會聚聊。聊著聊著,韓老師突然有感而發地跟我說:「希望有一天我們都結婚了,還是可以像這樣約出來聊聊天,分享一些事情。」我聽到韓老師這樣說,心情有些複雜,有點感動她把我當成可以分享心情的朋友,但又有些心情怪怪的想,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在她心目中,我就只是一個可以聊天分享的好朋友嗎?還是她是否是在提醒我,該要表達了,都已經約會了好長一段時間,該是要告白心意了吧?
無論韓老師是哪一種意思,對我來說都只有一個訊息,就是該是時候、該要告白了!那晚想了又想,一句話繞在心頭,繞了一晚,最後還是沒有勇氣開口對她說:「我喜歡妳。」
林正盛導演與韓老師的結婚喜帖。
本文節錄自:《轉彎的人生更美麗》一書,林正盛著,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