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我們試著以布雷登頓的移民與新住民的身分在此生存。我上課的學費由學院支付,他們會替我安排錦標賽,還管我一天兩餐,但其他費用我們就得靠自己了。房租、雜支、食物,還有其他開銷都要自己付。出於必要,尤里很快就學會英文,他得找工作,找任何會支付現金的工作,像是建築工人、清理庭院、打零工,還有幫忙割草。那段時間他一定很孤單,但多年來,他總是為我們兩個勇往直前,多年來皆是如此。他努力賺錢、管理我的職業生涯、擔任我的父親,並學習,或者嘗試學習網球的一切。有天晚上我頭探進客廳,看到他戴著眼鏡,埋首在成堆網球策略與技術書中。
我第一次看到《家庭主夫》(Mr. Mom)這個片名,就覺得它是在說我父親。那時尤里把所有事情都做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只有他和我。我們睡在同一張搖搖欲墜的摺疊床,朝著同一個目標和計畫前進。好多次,我分不出這是他的夢想還是我的,抑或是他的夢想變成我的。每天早上他都在第一道亮光出現時叫我起床。正如我前面所說,他不需要鬧鐘,一到五點,眼睛就會自動張開。他做早餐給我吃並幫我打點一切。他告訴我我們今天要做什麼,我要集中注意力在什麼地方。妳今天會過得很好,今天是好日子。妳會有一連串的好日子,妳會有個大好的職業生涯。
他是這樣相信的。
我在打球時,尤里工作。無論他做什麼,那個工作都得要有彈性,因為每天下午他都得在我進門前到公寓。我都是搭指導員或某個小孩父母的便車。尤里和我會坐下來聊聊今天發生的大小事,他同時一邊準備隔天的計畫。他會幫我弄到裝備和衣服。多年來,我大多數衣服都是穿別人的舊衣服,裙子、短褲和鞋子都是安娜.庫妮可娃穿過的。當我母親終於到達美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我的衣櫥,然後把所有衣服都丟掉。但尤里知道這些衣服的事情嗎? 他餵養我、幫我穿衣服還幫我剪頭髮。我還記得那時候坐在浴室廁所,他幫我修剪頭髮,剪出一道平平的瀏海,就像卡通裡的小孩一樣。
我孤單嗎? 悲傷嗎? 我不知道。這是我的人生,而我沒有另一個人生可以拿來比較。我一個星期會跟母親通一次電話。因此電話費很貴,只能講一下下。她問我都做了什麼,然後告訴我她愛我。儘管她離我很遠,還是會負責我的學習。這對她來說意義深重,我仍牢記我的俄羅斯血統、可以讀寫俄羅斯文、知道俄羅斯作家與他們的代表作品。她說我絕對不能忘記自己是誰,以及我來自何處。「假使妳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她說道。我不記得確切的對話內容了,但我記得寫下來的文字,我每天都會寫東西給她。我會在最底下寫著:「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一個俄羅斯男孩朋友,他有一個兄弟而且他家很有錢,有一天他就抓了我寫的其中一封信跑來跑去,大聲念出內容,藉此取笑我,他問我:「為什麼妳要寫那麼多次『我愛妳』?」
「因為是我媽啊。」我回他。
「妳是有什麼毛病嗎?」他說。「這也太噁心了吧。」
我記得自己看著他問說,「你不會跟你媽說你愛她嗎?」
他說,「嗯,會啦,但不會像妳那樣說那麼多次。」我說:「是啦,可能是因為你有媽媽陪但我沒有。」
我說這句話時,眼淚掉了出來,也許我比自己外表表現出來的要更悲傷吧。
我稍微大一點後,開始在學院附近的公立學校上課,但一開始我幾乎不會英文,我唯一的一名老師是位年長的俄羅斯女士,一個星期會到公寓來幫我上幾次課。她教導我基礎知識,像是數學、歷史、英語,雖然我靠著看電視學到更多就是了。早年這些經歷讓我更堅強,事實上,我認為這些經歷解釋了我的性格、我打球的風格、球場上的個性,為何我如此難以擊敗。假使你沒有母親可哭訴,你就不會哭。你會繼續堅持,知道事情終究會改變─傷痛會平息、壞事會翻轉。特別是,這個概念定義了我的職業生涯,我不會抱怨、不會摔球拍、不會恐嚇線審,不會放棄。假使你想擊敗我,你要努力打好每一場比賽的每一球,我一球都不會鬆懈。有些人,特別是從小在鄉村俱樂部那種修剪整齊的場地長大的球員,不習慣看到一個女孩不斷勇往直前。
當然,這就是於德金所提到的那種無以名狀之事,那種非常俄羅斯的頑強。我父親說了幾個故事,就是他領悟到我是個有韌性的球員的關鍵時刻。我六歲時,在前往美國前有一次,我醒來後眼睛突然腫了起來,就像角膜長了一個膿皰。一開始還好,沒什麼大礙,不過它開始長大。有一天我醒來後膿皰讓我無比疼痛。尤里戴我去醫院,他們找來一名眼科外科醫師,是位女士。她替我做了檢查,然後說,「我們得把這個腫塊切除,現在就進行。」尤里說,好,做吧。「不過它的位置接近眼球,這表示我們無法麻醉,」她說。「我不會把眼睛麻醉,你的女兒會感受到我下的每一刀。」好的,好的,就開吧。她帶我進去一個房間,我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動完手術。二十分鐘後,我們回去找尤里。醫師臉色蒼白不發一語。尤里有點害怕。他說,「天啊,發生什麼事了嗎?」
「別擔心,」醫師說。「一切順利,手術完美,沒有問題,沒出狀況。不過有件事讓我有點在意─瑪莎沒哭。這不太正常,也不是好事,妳得要哭啊。」
尤里說,「我們能做什麼?」
醫生說,「我不知道,不過這不正常。她應該要哭才對。」
「好的,」尤里說,「我們無法改變她。她想哭,就會哭。她不想哭,我們也沒辦法逼她哭。」
我們搭公車回家,而我一個字也沒說。當我們回到家,我母親擁抱我後,我才哭了出來。喔,天啊,我哭了!
另一次,我們練習遲到了,用跑的去追公車。然後我摔到了,摔得很大力。我小指指甲斷了,整片都不剩。手指血流不止。
「我的媽啊,」尤里說,「我們得回家。」
我說,「沒關係老爸。我們去練習吧。」
同時,我的網球技巧也不斷進步。那是用不斷重複,一次又一次的擊球換來的。我越來越強壯,擊發的球變得更強也更快。從那時起,我打球時就把重點放在把球打得又低又平,回擊球時把球打到其他女孩的腳跟附近。我開始參加錦標賽,且很快就在佛羅里達州十歲以下球員排名達到第五。我也在培養一種成為我球技重要部分的形象。儘管擊中球時我會發出咕噥聲,但我會試圖讓自己抽離當下,沒有情緒、沒有恐懼,冰塊般冷酷。我沒有跟其他女孩交朋友,因為這樣會讓我變得軟弱,容易擊敗。她們可能是世界上最和善的女孩,但我對她們的性格毫不知情,我選擇不要去知道。我認為我們之後可能會變朋友,等我退休、他們退休,我們全都變老、與世無爭的時候。但不是現在,還不到那時候。我最大的優勢就是那份形象,我怎麼會放棄呢? 我能感受到,我甚至還沒走上球場,有些球員就會開始膽怯,她們知道我有多強壯。我沒興趣在戰場上交朋友,假使我們是朋友,我就等於放棄了一項武器。我的前教練湯馬斯.霍格斯太(Thomas Högstedt)告訴我,對於要上場跟我對抗的選手,他建議是:「上場前不要注視瑪麗亞的眼睛,比賽中不要、比賽後也不要。」我問尼克對我小時候的表現有什麼看法時,他說,「好的,這是妳的比賽,還有這是妳的比賽。這就是大家不了解網球的地方。妳不用是世界上最棒的球員才能贏球,只要那一天,妳比球場另一頭的對手表現更好,就行了。而這件事,妳一開始就知道了。」
「妳把其他女孩嚇得屁滾尿流,」他補充道。「特別是耶萊娜和塔蒂亞娜(戈洛文,Tatiana Golovin),妳讓她們對妳望而生畏。我不知道妳是否刻意營造這種氣場,但妳身旁確實蔓延著一股氣氛:這是門生意,而妳擋住我的路了。」
本文節錄自:《莎拉波娃勇往直前》一書,瑪麗亞‧莎拉波娃(Maria Sharapova)、瑞奇‧科恩(Rich Cohen)著,威治譯,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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