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化選「蛇毒」做為第一本台灣本土科學人文叢書的主題;我認為,這個題目選得非常好。
蛇毒研究在台灣有很好的傳統,從杜聰明先生開始,一路傳承下來,其中有很多人的努力,而且也培養出很多人才,這些都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另外,李鎮源先生的蛇毒研究工作也是台灣生命科學界裡,第一位受到國際真正肯定的。一九九五年底,我在李鎮源教授八十歲誕辰祝壽會上也曾經舉例談到,「前不久我碰見一位很有名的生命科學家古德斯坦(Joseph L. Goldstein,1940~ 一九八五年諾貝爾生理醫學獎得主),我問他:台灣生命科學界裡,有哪一位做的研究是被世界公認的?他毫不猶豫地就回答道:李鎮源先生的研究是被國際公認的。」
不過,大約五年前吧,李鎮源教授在回顧他的研究生涯時,很感慨地說:以前好像比較容易聚集一些精明能幹的年輕人,一起來做研究工作;現在則很不容易。
不容易的原因,我以為和我們國家的科技政策和社會文化都有關聯。
我們現在社會上好像有一個價值觀,認為「平分才是公平的」。我想這是因為台灣以前很窮,不只台灣,大陸和東南亞也是一樣,因此,資源如果不能平均分配的話,有人多拿,有人就會餓死,所以說「平分是公平的」這個觀念,在我們的社會非常深。
造一塊科學沃土
但是科學研究不一樣,有些研究做得很好,有些做得不大好。按照西方人的做法,例如美國,他們一定是堅持培養優勢,看你的強勢在哪裡,就針對你的強勢來支援,讓那些不錯的研究繼續累積起來,將來才可能有重大突破。
我們這兒不同,每次看到的狀況是:如果有座高山,有些峽谷,結果一定是把高山剷去填峽谷,最後把大家都弄成平地了。
譬如說,只要研究人員從另一個單位拿到一點研究費,即使這研究項目與這個人原先的計畫並不一樣,支援他的單位常會說,既然你已經從那邊拿到錢了,我們這邊就要少給你一點。因此,做得好的研究人員就是沒法累積自己,沒法把力量擴大。這是我們現在社會上面對的比較大的困難。
也就是因為這樣,近幾年,我們的大專院校數目愈來愈多,回國的人愈來愈多,而每人平均研究經費則愈來愈少。照道理,某人如果研究做得好,現在很多人回來了,應該有更多人力支援他做更好的研究工作才對。但是沒有,實際狀況是,更多人回來,卻把原先研究做得很好的人的資源都分掉了,結果反而使他(或她)資源不夠,做不好。
於是,我們學校蓋得愈多,回來的人愈多,科學水準卻可能不容易再提升,也更不可能有突破性的發展。然而,我們的科學研究一定要突破,沒有突破,就沒有意義了。當然,也並不是說量的累積就不重要,有些研究必須要在量的累積上先有一些基礎,才可能導致突破的研究;所以說,量的累積並非不重要,但都是為了要導致以後某個點的突破。
因此,台灣的科學政策應該是要有所檢討了。例如在擬訂政策的時候,應該要了解基礎科學研究跟技術發展的差異。
比方說,今天我們發展一項技術,可以擬訂五年內要發展起來,然後每年都設定一個目標,看第一年要做到什麼樣的程度,第二年又要做到什麼樣的程度,第三年、第四年……。逐年規畫。
但是基礎科學研究不是這樣的,不是能夠設計的。我們能做的,只是開墾一塊非常肥沃的土地,讓各種新發現變成可能,讓科學研究在上面開花、結果。但是要在哪裡開花、結果,之前並不曉得。
真正創新的東西,是不可能預見的。就拿半導體來說,布拉頓(Walter H.Brattain。l902~1987,一九五六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剛發現半導體現象時,連他自己在文章裡都說,這個現象很好玩,但是大概沒什麼用。那時完全沒有人想到,半導體未來會對人類生活造成如此深遠的影響。
科學世界,想像無限
當然,台灣的人力、物力都很有限,在這麼小的一個環境裡頭,我們如果像美國一樣,什麼都做,可能不會有太大的成就,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個選擇。
我們必須評估,哪個領域我們的條件比較好。以醫學研究為例,如果做癌症研究,我們這裡就是鼻咽癌和肝癌最多,但是你到美國的醫學中心看看,幾乎找不到鼻咽癌病例。因為鼻咽癌台灣人特別多,我們的癌症研究也都集中在這方面。像這樣,從我們身邊有關的,由近而遠,拓展出去做科學研究,是很有道理的。同樣的例子除了這本書的主題「蛇毒」之外,還包括地震研究。台灣的地殼經常在動,對研究地震的人來說,這兒的研究條件就是世界最好的了。
另外一點我應該也提一下,我們社會上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常常批評,但不太願意鼓勵,尤其是對年輕人。
我們可以從新聞媒體裡看到,到處都是負面的報導,但對正面的事,大家都不太願意說--好像是出於嫉妒,或是不喜歡別人做得更好。這種文化一定要改。尤其是對年輕人,更要多鼓勵他們,讓他們在自己有興趣的事情上,累積成功的經驗,建立正向回饋系統。這點對年輕人的發展很重要,而台灣基礎科學界目前正需要愛好科學研究的年輕朋友,積極投入。
希望《台灣蛇毒傳奇》這本書出版後,除了能讓讀者了解台灣自己的科學故事外,也能向年輕人傳達另一個很重要的訊息,那就是「科學家的生活其實是很有趣的,一點都不枯燥,而且科學創新的影響力更是難以想像。
就拿馬克思和半導體為例吧。
許多念哲學的人當年或許會說,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將改變人類社會。但是你如果細細回想過去這一百年,從蘇聯革命、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到現在,它的確曾在人類生活裡掀起很多波瀾,然而它對人類社會長久的發展產生的影響力,其有那麼大嗎?
反觀小小的半導體,透過積體電路、電腦,把我們引進了腦力開發的資訊時代,整個扭轉了人類生活形態;它的影響力不是遠遠超過馬克思的社會主義?
科學研究真的是很有意思的。
(本文由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口述,楊玉齡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