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原本擁有非常好的史學傳統,時、地、人、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而在時間上,年、時、月、日也一應俱全。這在先秦史書中的《左傳》和《竹書紀年》,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但隨著天下戰亂,不知道多少史書跟著湮滅。而秦國所謂的史書《秦記》,往往連月、日也沒有,記事簡略到了極點。拿《秦記》比較《左傳》和《竹書紀年》,無疑是中國史學的巨大倒退!
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
中國史學歷經春秋戰國和焚書之禍,終於等到「今漢興,海內一統」,天下太平,老百姓得以休養生息,文化也蓬勃發展。然而如前所述,漢朝的復興並不代表史學的復興。漢朝不像秦朝那樣刻意消滅史學,但也沒有發揚史學的想法,更無修史之官。
司馬談身為太史令,因此產生了強烈的憂懼和使命感。數百年來,有這麼多「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有這麼多值得記載在歷史上的人物,他們的偉大事蹟卻因為沒有史官記錄而消失無蹤,這無疑有愧於他太史的責任。
他有這樣的想法,並不是因為朝廷要他這麼做,而是他的使命自覺,更是他的自我期許。因為他的歷代祖先原本全是史官,這是家族的傳統,卻有那麼多代祖先都失去了這份傳承,直到他這一代才終於重新當上太史。而他擔任太史後,想要恢復的就是過去太史的真正工作,也就是修史。
但如今他要死了,真正的工作卻沒有完成。如果再沒有人接著他做,史學傳統可能就此斷絕,中國歷史也將隨之消失。
各位不要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世界上有太多遺忘了自己歷史的民族,他們的歷史最後交給外國人來寫。等到子孫都不記得祖先了,這個文明也就消亡了。中華文明之所以始終沒有滅亡,和我們有優良的史學傳統是密不可分的,而這中間最關鍵的人物,就是這對司馬家的父子。
「余甚懼焉,汝其念哉!」
在司馬談的臨終遺言中,他託付給兒子司馬遷總共四個責任。
第一個是對家族的責任,太史家族的傳統需要他來繼承。
第二個是對孝道的責任,父親的遺志需要他來繼承。
第三個是對文化的責任,周公、孔子以來的道統需要他來繼承。
第四個是對史學的責任,中國的歷史傳統需要他來繼承。
司馬談清楚地告訴兒子,如果他不繼承這四個責任,家族的光榮、自己的志業、文化的道統、中國的史學都將就此中斷甚至滅絕,這是司馬談最害怕的事,所以他在臨終前說「余甚懼焉,汝其念哉」。什麼叫做「念」?就是「念茲在茲」,要兒子把這件事時時刻刻放在心上,無論如何一定要完成這本著作!
身為一個大學教師,我常有一種感慨。教授古代歷史或經典,最難的其實不是艱澀的名詞或文句,這些東西都可以慢慢講解。但古人擁有的某些觀念,今天已經幾乎消失或無法被接受,要讓今天的人理解這種觀念,實在是太難了。
而在這裡,我無法讓學生明白的觀念,就是「責任」兩個字。
什麼是「責任」?就是有一件事情,做了對你沒有好處,你也很難從中得到快樂,更可能純粹是付出而沒有獲得,可是你非做不可,那就叫做「責任」。
對今天的人,特別是年輕學生來說,他們一定會問:「既然做了這件事對自己沒有好處也未必快樂,更純粹是付出沒有獲得,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是啊,為什麼呢?
因為當我們能生在這樣一個沒有戰亂的富強盛世,當我們能享用如此美好的文明成果,是由於有無數的先賢先烈們努力地前仆後繼,犧牲他們的人生替後人付出。我們今天的安樂富有、我們今天所獲得的生活,是建立在無數前人付出的結果之上,因為他們都願意盡他們的責任。
在臺大教書的時候,曾有學生跟我說,他覺得他的父母不了解他的理想。遇到這樣的問題,我首先會反問:「你覺得你的父母年輕時有沒有理想?」是啊,父母是為了誰而犧牲他們的理想呢?他們或許有很多次想要辭職不幹,他們或許有很多次想要拋下一切,去過自己喜歡的日子,但他們最後還是選擇一輩子辛苦努力,看盡別人的冷眼、臉色,也要努力把這個家維持下去,努力地把你教養長大成人。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他們愛你,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他們的責任。
人類的文明就是這樣一代代綿延而下,每一代人都為了下一代付出無數的努力,盡了他們的責任。如果你真的讀懂了中國經典,就會發現經典裡面從頭到尾教的,就只有「責任」兩個字。
本文節錄自:《呂世浩細說史記:入門篇》一書,呂世浩著,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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