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加,伊斯蘭千年聖城
我想,一切從走進歷史的渴望開始。將近四十年前,我和好友札法、嚮導阿里與不聽話的驢子「成吉思」展開旅程。我們的共同目標是和心中嚮往城市的歷史合而為一。我們當年在沙漠中跋涉,體會到伊斯蘭聖城被矛盾圍繞。從那時候起,走進歷史的渴望帶領我前往聖寺無數次,以解開麥加的謎團。我在過程中領悟到,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閱讀、反省,和辛苦穿越沙漠一樣,能讓人了解世界。
我徒步到麥加朝聖的時候發現,原先懷抱的夢想必須和越來越多不愉快因素、不樂見的現實情況干擾互相角力。我心目中超凡入聖的麥加,存在於一個陷入浮濫現代化的平凡居住地。麥加是個歷史悠久的城市,我越是探索漫無節制現代化的麥加,越感到不安。如此的麥加完全無法打動我。我們忘了記住這樣的麥加:隱藏在最多人觀察、最受穆斯林尊崇地點表象後面,未獲得仔細剖析的麥加。真實情況無人承認,可以也應該被人知道的史實受到隱蔽,暴露了穆斯林和歷史的關係。而我必須面對的終極問題是:在穆斯林認同的起始地點,歷史軌跡遭到剷除,穆斯林該如何做?
有句摩洛哥古諺說:「麥加不停呼喚你,直到你去過那裡。接著,你會呼喊要麥加回來。」我憂心的是,不樂見的情況出現,以及麥加歷史在我們的時代被抹滅的事實。穆斯林越是重視理想化、幾乎當成偶像崇拜的麥加,他們對共同歷史的看法越是浪漫化。麥加不只是個象徵、宗教渴望的濃縮,不論現在或以往,它是民眾生活在構成歷史的不光彩人為變遷的地點。我們越不理睬歷史的波折,麥加的精神層面是否會變得越脫離俗世、更和人類生活脫節?
麥加歷史的紀錄顯示,朝聖者湧至這個城市追求心靈提升,但當地統治精英階層和大多數居民整體上不值得敬重。大部分穆斯林不知道這段歷史,因為他們對自己的歷史抱持浪漫情懷,這種想法越來越有選擇性,而且選擇自圓其說,同時不完全有悔意。他們必須主張,很久以前,穆斯林文明曾經偉大,有過「黃金時期」,這種態度,很容易變成穆斯林文化向來美好的說法,並導致穆斯林必須停止批判歷史上發生過的幾乎所有事件。你我對過去的看法,對處理目前現實情況的方式、用來形塑未來理念的品質,具有重大影響。
圖說:十六世紀印度畫家穆西‧丁‧拉瑞(Muhi al-Din Lari)繪製的麥加,取自他的《兩聖地導覽》(Conquests of the Two Sanctuaries)。
從一開始,麥加目睹的派系主義、歧見、暴力就是穆斯林歷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宗教意義、詮釋和落實方面引發內鬥的是第一代穆斯林,也就是「先知的門徒」。這些門徒開啟了帝國主義計畫控制權的爭奪戰。帝國能有多良善?先知的門徒被理想化,正如奇蹟被冠在先知身上,雖然穆罕默德以及《古蘭經》堅稱他只是凡夫俗子:「我難道不是凡人嗎?」(17.93)。他們的實際生平和言行舉止幾乎完全被抹除,不是因為真相佚失,而是因為怪異的理由:先知門徒的神聖地位不能受到批判性檢討、不容受到質疑。所有事蹟必須是歷史中最完美的,否則會意謂伊斯蘭本身可能存在一些問題。
人類錯誤地拘泥於文字,把人類的缺失歸咎於啟示、經書,是常見的範疇謬誤。我們必須以麥加發生的漫長、經常不光彩的歷史反駁傳統觀點。這個人類居住地的史實是重建真相的必要憑藉;思考身為二十一世紀人類和穆斯林的意義,麥加是你我在資訊較充分的情況下展開重要思考的地點。
二○一○年九月某天早上,我聽見麥加召喚。當時我一如平時,邊喝咖啡邊讀《衛報》(Guardian)。我翻頁時,看到一則全版廣告。「宇宙神聖中心只有咫尺之遙」,大幅聖寺照片下方的廣告詞這麼說。「在麥加尋找房子,第一個考慮的是距離聖寺多近」,廣告詞說。廣告賣的房子是麥加費爾蒙酒店艾瑪爾公寓(Emaar Residences at the Fairmont Makkah)。
這些公寓位於皇家麥加鐘塔大樓(Royal Makkah Clock Tower)裡,這棟大樓高一千九百七十二英尺,是僅次於杜拜哈里發塔(Burj Khalifa)的世界第二高樓。大樓是包含數棟摩天樓的龐大開發案之一;開發案除了大樓,還有專賣奢侈品的購物中心、專門服務富豪的七星級飯店。正如廣告照片清楚顯示,鐘塔大樓讓卡巴相形見絀,與聖寺比起來高高在上。聖寺上方的天際線不再是周圍山丘的起伏線條。聖寺被醜陋的無情矩型鋼筋水泥建築包圍,這些建築用龐大的石油收入興建,反映沙烏地對麥加的願景。它們看起來宛如任何美國中部城市的辦公大樓。報紙上的廣告不是要你住在聖寺「咫尺之遙」,而是要你住在可以居高臨下看聖寺的地點。
廣告沒說的是,這整個突兀的大都會蓋在美麗無比、歷史悠久的房屋和文化資產地點舊址上。據估計,麥加九五%的千年古蹟遭到拆除,包括四百多棟具有文化與歷史意義的建築,以興建這些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光鮮亮麗建築。推土機半夜開抵,摧毀歐斯曼時期的連棟透天民宅。皇家麥加鐘塔大樓所在的開發案原址是阿亞堡(al-Ayad主fort),這座堡壘建於一七八一年,已經失去保護麥加免於入侵的作用。在大清寺園區另一端,先知穆罕默德第一任妻子哈蒂嘉的住屋變成一排公廁。
皇家麥加鐘塔大樓不是唯一高度凌駕聖寺的高樓。萊佛士麥加宮殿(Raffles Makkah Palace),一家二十四小時提供管家服務的豪華飯店也是如此。還有麥加希爾頓(Makkah Hilton),它蓋在先知最密切門徒、第一任哈里發阿布.巴克爾的故居上。這些大樓和洲際麥加飯店(Intercontinental Mecca)爭奪天際線優勢。此外,還有眾多五星級飯店和混合式住辦大樓。接下來十年,將有一百三十棟摩天樓陸續出現,俯視聖寺。
當局擬大興土木進一步重新開發聖寺,以便容納五百萬名教友。似乎不在乎歷史的沙烏地正在拆除並重建聖寺歐斯曼時期的建築,那是聖寺殘存的最古老部分。聖寺內部美輪美奐,精緻的雕刻大理石柱,將會被八十公尺高的多樓層禮拜大廳取代;這些石柱由一五五三至一六二九年的歷任歐斯曼蘇丹─蘇雷曼、薩利姆一世、穆拉德三世、穆拉德四世─興建。以書法體刻上穆罕默德門徒姓名的石柱將拆除。其實,整座舊聖寺都會拆除。可追溯到伊斯蘭第二任哈里發歐瑪爾、犧牲性命重建卡巴的伊本.祖拜爾以及阿巴斯哈里發們的歷史,將會被超現代的甜甜圈狀建築物取代。新的賈馬拉橋將高達十二層樓,以便朝聖者能從更多不同樓層「擲石拒魔」。
先知穆罕默德出生的房子位於高聳的皇宮對面,被夷平似乎是遲早的事,可能變成停車場。沙烏地統治時期,它大部分時間被當成牛墟;漢志人努力爭取把它變成圖書館。可是,即便只是踏入圖書館,也顯然觸犯不可饒恕的罪,因此沒有人獲准進入。即使如此,一再要求拆除這棟房子的激進教士仍無法容忍它。他們也看光明山不順眼;山上有個希拉洞,是先知當初冥想自省、第一次獲得啟示的地點。
讓我特別困惑的是,願意站出來公開批評沙烏地政府官方政策的人少之又少。土耳其和沙烏地的死對頭伊朗曾表態反對抹除歷史,但大多數穆斯林國家太害怕沙烏地。他們的朝聖配額被刪減的疑慮真實存在─一如沙烏地一九八○年代末期拒絕發簽證給伊朗朝聖者。公開場合同意沙烏地作法的成年人私底下痛罵政府,雖然是穆斯林圈常態,但對局面無關痛癢。建築師,包括一些穆斯林建築師,非但未勸阻沙烏地,反而積極合作摧毀麥加。和平運動人士與考古學家在報紙和學術期刊表達疑慮,但人數龐大的穆斯林保持沉默。考古學家擔心,開放給他們的少數殘存古蹟將會封鎖。朝聖的信徒擔心,他們可能被禁止從事必須進行的朝聖儀式。麥加是伊斯蘭信徒「五功」之一的目的地,對於信徒而言,其他所有事都是其次。
今日的麥加是它自身歷史以悲劇重演的縮影。這個城市不斷按照統治者的財富和帝國光環形象改造,是最新主人的玩物─目前不巧是缺乏美學敏感度的主人,因此赤裸裸追求權力和財富驅使的過度消費本質曝露無遺,完全不留顏面。
本文節錄自:《麥加,伊斯蘭千年聖城:文明的崛起與變調,穆斯林最深沉的傾訴》一書,佶亞伍丁‧薩爾達爾(Ziauddin Sardar)著,高平唐譯,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