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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造瑣記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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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7-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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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造瑣記
 

「營造」而不「建築」

從事建築活動,在我看來,以什麼態度去做永遠比用什麼方法去做重要得多。有兩種建築師,第一種在做建築時,只想做重要的事情;第二種建築師,在做事之前並不在意這個建築是否重要,只是看這件事情是否有趣。至少,建築於我,只是有閒情時,快樂地為自己安排的事情。我甚至一直迴避「建築」這個詞,因為它前提在先地把「造房子」這件事搞得太重要了:多種綜合的理解,需要「創造力」,更多地表達建築師的「自我」,與時代同步,繼承傳統與歷史,等等。這些重要的因素製造的一個危險是:眾多建築師甚至喪失了在生活中基本的感官經驗。我也厭煩「設計」這個詞。在今天,「設計」大概等同於「空想」。它是反映性的、策略性的和文學性的,因為它必須是有意義的,為了有意義不斷為建築填加意義的灰塵。而我,只想「營造」而已。「營造」是一種身心一致的謀劃與建造活動,不只是指造房子、造城或者造園,也指砌築水利溝渠、燒製陶瓷、編制竹篾、打制家具、修築橋梁, 甚至打造一些聊慰閒情的小物件。在我看來,這種活動肯定是和生活分不開的,它甚至就是生活的同義詞。「建築」這種重要活動在今天只發生在「除了實際生活當中」,而實際生活總是平靜無聲的。我至今記得二零零二年和張永和兄的一次偶談。他鄭重地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們能把房子做得和那些自發營造的平常房屋一樣,但又有些許不平常。我說我有同感,但我心中說,那種不平常應是從內心、從建築的裡面生發出來,並且不需要依靠什麼外在的「自我」特徵。我總是把這段對話記成是我和他一起在海寧徐志摩舊宅中說的,但仔細想想,應是我記錯了,永和沒有去過那裡。

生活是瑣碎的

羅蘭·巴特是一位比人們想像的還要偉大些的人,他有一句話我一直可以背誦:「生活是瑣碎的, 永遠是瑣碎的, 但它居然把我的全部語言都吸附進去。」   在我工作室裡有一組打在板上的照片,我的一位研究生拍自寧波慈城,並按照我的意思,按街道立面連續排版。這個地方我帶研究生去過很多次,但這組照片讓我對「現場性」這個詞產生質疑。一談生活,人們就喜歡搬出「現場性」這個詞,但這些照片使我驚愕的,這些平常中又透著不平常的房子誘惑我的,並不是我對現場調研的懷戀,而是某種更為模糊的東西。當這些房子成為沉思對象的時候,誰建造已經無關緊要。它們就如同一群有血肉的物,充滿細碎嘈雜的對話和同形差異,不知其原因所在的手作痕跡,有血緣關係的用材方式。總之, 我看到的不是「文化」, 也不是「地方性」, 我看到的是一群讓我親近的「物」。在這群「物的軀體」中,我看見了總是想更多地去表達的「自我」主體的裂隙和消退。而這種「物的軀體」吸引我的並不是形態方面的,而是「組構性」的,或者說,是匿名狀態的。這種物的關係的最佳狀態就在於不考慮形象。

當然,只是這樣去看仍然是靠不住的,就像某些急於使用理論的先鋒建築師所做的那樣,把這種「組構性」當作形容詞來用。一直以來,我都禁止我的學生在文章裡隨便使用形容詞。沒有「形容詞」意味著不用漂亮的形式把某物指出,對照片上的房屋來說,它們的關係就陷於某種不明朗的狀態中。當象山校園建成後,有建築師朋友善意地指出我的總平面做得不好,結構不清楚。也許,最初的時候,這種結構關係的不明朗狀況容易讓人迷失,甚至疲憊難忍,但逐漸地,它將顯示出某些市井生活中才會有的瑣碎談話的狀態,那種接近生活本意的真的辯證形式。

就營造而言,這群房屋讓我興奮的在於某種「自動」營造的可能性。如果把「自我」的主體作為必須排除的限制,這群房屋的營造歷程一旦起動,就把我的身心帶向遠離我個人想像的別處,帶向某種超出「自我」的語言,沒有記憶的語言,無憑藉物的語言。

於是,「營造」的想像物開始了。就如我在象山校園二期中用的「瓦爿」磚砌,當我把它和原先房屋的形象關聯徹底切斷,工匠們就既不能阻礙,也不能保證它的意圖。於是,真正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即使事先讓工匠們砌了二十多片四平方米的樣牆,也不能讓工匠們得到大片施工中這些語詞如何聯結的方法。它徹底脫離了以外在形象來表現的符號系統。整個施工就只能在無參照物的情況下不中斷地前進,一場愉快的歷險,因為無法保證各工班能砌成一樣的,尤其是施工面都蒙在腳手架安全網的後面(這太幸運了)。

「營造」於我成為生活方式,那麼我選擇待在杭州就是對的。因為杭州平淡。我只需要在不聲不響中去接受那裡發生的事情。這樣也很愜意,沒有誰逼你按某種社會的方式愜意,你可以自己選擇。在我看來,「營造」適於發生在這樣的狀態中。

建造一個「無定所」的世界

我在各種場合曾反覆宣告:每一次,我都不只是做一組建築,每一次,我都是在建造一個世界。我從不相信,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世界存在。問題是,真正能做出某種「世界感」的建築師向來是稀少的。「世界」這個詞拓展了「建築」的活動範圍,它是「營造」的對象,是關於每一塊場地的組構。它特別針對的是那種對世界的理解態度,即世界是建立在人與周圍環境分離、城市與建築和自然分離的基礎上的。如果舉一張中國傳統的山水畫為例,在那種山水世界中,房屋總是隱在一隅,甚至寥寥數筆,並不占據主體的位置。那麼,在這張圖上,並不只是房屋與其鄰近的周邊是屬於建築學的,而是那整張畫所框入的範圍都屬於這個「營造」活動。在這裡,邊界的兩邊,圍合的內外,是最直接的玩味對象。

不過,如果把「自然」搬出就能解決問題,例如那類把「自然本性」看作真實生活的源泉的泛泛而談,是我所厭惡的。山水畫的本意更像是對「被固定、被指定在一個(知識階級)場所、一個社會等級(或者說社會階級)的住所」的逃離,但這種逃離顯然不是奪門而去、怒不可遏或是盛氣凌人的那種,而是在平淡之中,另一種想像物開始了:那就是營造的想像。還是羅蘭·巴特,他提出一種「無定所」學說(即關於住處飄忽不定的學說)來應對人生這種被固定被指定的處境。我特別認同他的說法:「只有一種內心自知的學說可以對付這種情況。」

類比與類型

當營造的想像展開,另一種世界出現了。例如身邊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瑣碎的,但常被忽略的,甚至被我們認為是無意義的東西。事實上,人的社會活動之外的自然也經常處於無意義的狀態。只有人們拿「自然」來「類比」說事時,它才出現,並經常立即獲得一種平庸的尊敬,這也是為什麼我對明清文人畫從不領情。在更早的畫家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把山水作為一種純物觀看,並無什麼「自我」表現欲望的純粹的「物觀」。如果不能回到這種純粹的「物觀」,是談不上「營造」二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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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物觀只描述,不分析,不急於使用什麼理論。例如我們可以看到的宋人韓拙在《山水純全集》中借洪谷子之口對「山」的描述:「尖者曰峰,平者曰陵,圓者曰巒,相連者曰嶺,有穴曰岫,峻壁曰岩。岩下有穴曰岩穴也。山大而高曰嵩,山小而孤曰岑。銳山曰嶠,高峻而纖者嶠也。卑而小尖者扈也。山小而孤眾山歸從者,名曰羅圍也。言襲陟者三重也。兩山相重者, 謂之再成映也。一山為岯, 小山曰岌, 大山曰峘。岌謂高而過也。言屬山者, 相連屬也。言嶧山者連而絡繹也。俗曰絡繹者, 群山連續而過也。言獨者,孤而只一山是也。山岡者其山長而有脊也。翠微者近山傍坡也。言山頂塚者山顛也。岩者有洞穴是也。有水曰洞, 無水曰府。言山堂者, 山形如堂室也。言嶂者山形如帷帳也。小山別大山別者, 鮮不相連也。言絕徑者, 連山斷絕也。言崖者, 左右有崖夾山是也。言礙者, 多小石也。多大石者礐。平石者磐石也。多草木者謂之岵。無草木者謂之峐。石載土謂之崔嵬, 石上有土也。土載石謂之砠, 土上有石也。土山曰阜。平原曰坡。坡高曰壟,岡嶺相連,掩映林泉,漸分遠近也。言谷者通人曰谷,不通人曰壑。窮瀆者無所通而與水注者川也。兩山夾水曰澗,陵夾水曰溪。溪者蹊也,有水也。宜畫盤曲掩映斷續, 伏而後見也。」洪谷子用純粹的描述法寫出了一種山體類型學, 一個結構性非常強的對象。他不是只說出「山」這個概念就夠了,而是用有最小差別的分類去命名,當我們能叫出一種事物的名字,首先在於我們已經認識了它,當我們能用一個部件替換掉另一個的方式叫出事物的名字,就像語詞的聚合關係那樣,我們就已建造起一個世界。用同樣的方法去描述房屋,就會產生宋《營造法式》這樣的書。這就是我為什麼說應該把《營造法式》當作理論讀物來讀,讀出它的「物觀」和「組構性」來。

「類型」是我喜歡的一個詞,它凝聚著人們身體的生活經驗,但無外在形象,它什麼都決定了,但又沒決定什麼,洪谷子的一群「山」的構建都是只有形狀而沒有決定具體形式的,關鍵在於身心投入其中的活用,不是簡單類比的複製,也不是怎樣都行的所謂「變形」,而是一種看似簡單的結構上的相宜性,以及同形性的互反比例、矛盾的並置、讓人不安的斜視、顛倒的疊印、層次的打亂。這種活動肯定不會是意義重大的,傲慢的,而後是看似平淡的, 喜悅的。《園冶》中用「小中見大, 大中見小」來描述它。它述說著營造言語的快樂時刻。我的朋友林海鐘近日從太行寫生歸來,談出類似的感受:以往人們畫太行的方式都是錯的,實際上,爬太行時,眼前所見都是山的瑣碎細節,用概括的方法去畫,這些體會就都不見了,成了一種俗套。

哲學與修為

兩日前,與十幾個朋友在黃龍洞一朋友的山莊聚會,見到也在美院教書的王林。他站在竹亭下, 如此平淡, 以致有的朋友走來, 半晌沒看見他。我知道他, 國學治得好,尤其《論語》講得精彩,儘管沒有大學文憑,還是被學院錄用教職。座間談起儒學,他淡淡的幾句話讓我心生敬意。他說:「儒學一向是用來修為的,但今天能以修為方式體會儒學的人太少。只剩下大學裡的一些教授,把儒學當作哲學理論來講,道理好像都懂,但他們都不會修。」這話意正而簡, 實際上, 中國從來就沒有「哲學」這種東西。就如「營造」肯定是和那些體系化的理論不同的東西,只能瑣談,甚至不能「瑣論」。「論語」這個「論」字,也不可拿來輕易亂用的。

造房子確實是一種「空間」營造活動,但有意思的是,造了半天,「空間」未必出來,而且越是想表現「自我」,真正的「空間」就越造不出來。「空」這個字很需要玩味,它肯定不只是物理體積。我常拿南宋劉松年的〈臨安四景〉中的一張(首圖)談空間問題, 在那幅圖中, 左側一大塊岩石後, 隱著一所面湖的房子。有趣的是, 杭州西湖邊並無如此碩大巨岩, 這應是一種「無定所」的暗示。那所房子裡, 居中有一張凳子, 如果設想坐在那裡,那麼立刻就有了一種在畫中的視線。向右越過房前的月臺,一道便橋,穿過水中的亭子, 一直平視到右邊畫界之外, 很遠。而整張圖, 畫家似乎是以與己無關的客觀方式畫出的。你看不到西方繪畫中直視畫外觀者的目光。再拿一張宋代佚名畫家的〈松堂訪友圖〉來說, 左側一棵虯松後, 隱著一所面右的房子, 那棵松樹與人相比, 高大得有些怪異, 應該也是「無定所」的場所性的意指, 而坐在幾乎同樣房子的同樣位置的主人的目光,不看走上臺階的訪客,而是向右平視,目光直出畫界之外。

營造瑣記_img_1圖說:〈松堂訪友圖〉(宋)佚名

如果說「空間」是要擱置「自我」才能進去的一種結構,「營造」就是要親手去做才行。做要跟有修為的人去做。做之前, 不必問太多問題。把每件事從頭到尾做完了就有體會, 這種活動, 是急切不得的。當然,「營造」也是關於如何適宜地建造的道理,有法式可循的, 基本上是一種「見微知著」的過程。明白這些, 即使面對今天快速的設計與建造,也可能做到「快中有慢」。

二零零六年夏,「業餘建築工作室」的五個同事,與我們多年共事的三個工匠和我一行九人去威尼斯建造「瓦園」。決定做什麼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做。八百平方米的真實結構,還要上人,經費拮据,只能在現場工作十五天。我就跟大家說,要按《營造法式》的道理去做。去之前, 我們先在杭州象山校園做了六分之一試建, 摸清技術細節和難點,但在威尼斯處女花園的現場,仍然面對著旁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瓦園」最終只用十三天建成,我們因此贏得在場的各國建築師的敬意。記得雙年展技術總負責雷納托來檢查,他在「瓦園」的竹橋上走了幾個來回,誠摯地告訴我:真是好活。但有意思的是,他的眼中沒有看到什麼「中國傳統」,而是感謝我們為威尼斯量身定做了一件作品,他覺得那大片瓦面如同一面鏡子,如同威尼斯的海水,映照著建築、天空和樹木。他肯定不知道我決定做「瓦園」時曾想到五代董源的「水意」。「瓦園」最後如我所料,如同匍匐在那裡的活的軀體,這才是「營造」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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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造房子》一書,王澍著,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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