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總是要喝酒的,快樂的時候喝、不快樂的時候也喝;升官的時候喝、貶官的時候也喝。酒裡寄託著各種情緒,味道相似的酒會喚起當年在長安的快樂;味道不像的酒也提醒著身在帝都之外的事實。高級酒家與宴會上的酒令人想起功名成就;村裡農家與自斟自飲的酒使人感嘆世態炎涼。
在當時,還沒有蒸餾的技術,所以不管是水果酒或榖物酒,都是濁酒,酒的濃度都不高,所以唐代那些號稱很能喝的人,如果拿伏特加或高粱給他們,可能一杯就掛了。當時與其說是喝酒,或許是在比誰膀胱強、喝得多。也因為是濁酒,不耐久放,所以唐人並不崇尚喝陳酒,反而喜歡喝新酒和熱酒。酒家門口通常都會砌一個爐來溫酒,由賣酒的妹仔或阿姨一邊熱酒一邊叫人客來坐,這種攬客場景和現代的檳榔西施差不多。
但在家裡要怎麼辦呢?不要擔心,唐代生活小百科白居易都替大家寫好了:
綠螘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白居易用二十個字描繪了他的冬日小確幸。他搬了個小火爐,找來還沒過濾、還冒著泡泡和雜質的新酒,裝在火爐上燒呀燒(感覺等下應該要烤個魷魚乾),然後對朋友劉十九說:「我看晚一點要下雪了說,咩拎一杯謀?」
元白兩人都愛喝酒,也很常醉酒。元稹在朝廷時,喜歡與同事們一起泛舟玩耍,然後大家一起喝茫,懷著平靜的心情,靜靜地享受著春天。
等到他被丟出長安後,當然也要喝,只是越喝越愁。
在江陵,在慶典上群聚喝酒的鄉民們不再說著長安方言,而是一口他聽不懂的南方話。儘管他參加了江陵的划船比賽,卻無法融入團體,醉酒的歡樂也離他十分遙遠。
去通州,雖然「劍南燒春」在唐帝國是名酒,但是元稹無心品嚐四川人精湛的釀造技術,就連濾去雜質的做法對他來說都是不熟悉的,賣酒的妹仔也不再是長安城裡的金絲貓,而是奇裝異服的蜀地阿嬸。這回,他不想融入、也不願融入。
元稹是個純粹的北方人,縱然四川是他的偶像杜甫曾經到過的地方,他卻沒能像杜甫那樣理解蜀地的豐富物產,就連喝酒都成了一種折磨。
在元稹筆下的蜀地,是一個毒蛇、大蜘蛛和可怕小蟲橫行的地獄,通州的官吏們說著像鳥叫的通州土話,而滿山遍野的各種害蟲與炙熱難耐的天氣,簡直快要了他的老命:
黃泉便是通州郡,漸入深泥漸到州。
這種超級看不起通州的文字,如果放在現代,被鄉民們分享出去,他肯定會被鄉民圍剿:「天龍人滾回去長安!」「不爽不要來!」「看不起通州?我們還看不起你呢!長安俗!」「來!來來來來!哩來!哩來!」「狗官!派這種人出來,皇帝不用負責嗎?吏部尚書出來面對!」
很可惜,我們並沒有看到來自通州視角的文字。事實上,我們太習慣閱讀這些天龍人的文字,而常常忽略長安、洛陽以外的人們,其實他們都有自己的聲音,這是在讀唐代文獻常要提醒自己的地方。
亟欲逃離四川的元稹,把希望寄託給身在長安或其他地方的朋友們。一聽說白居易又回到長安、回到過去他們曾共度歡樂時光的祕書省,他簡直心痛了,因為他覺得只有自己困在滿是蚊蟲的可怕環境裡,哭著自己晦暗無光的人生。
當白居易再度離開長安來到靠海的杭州當官,元稹又心痛了,他說自己「一樹梅花數升酒,醉尋江岸哭東風」,我想他哭的不是東風,是不能離開。
白居易成為他與世界聯繫的窗口,也是他所有的精神寄託,他甚至幻想,白居易能否生出雙翼,飛來陪他一起喝酒⋯⋯當然不可能啦!白居易又不是鋼鐵人。
就在這種反覆憂慮、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元稹度過了近十年的時光。他費盡半生力氣想青雲直上,卻經歷了漫長的撞牆期,他反覆思量,如果有一天他能再回到朝廷、他會如何?他的詩並非寫好玩的,透過白居易與朋友們,他的詩文從遙遠的蜀地流傳到長安,成為當時的暢銷作家。
等到朝廷所謂的「元和中興」大致完成後,元稹也終於回到朝廷。
這一次,他再也不是當年衝動莽撞的青年御史,他憑著一座又一座的靠山往上爬。先是宰相令狐楚,後是他在江陵就認識的宦官,因為宦官,宮廷中也開始流傳元稹的詩文,他還被稱為「元才子」,權貴們爭相與他結交,而元稹也不在乎和誰結成一黨,也不在乎別人說他沒有德行或沒有操守。
拋棄了原則,他在長安的官場上勇於擔任別人的炮火,捲入黨爭也不意外。透過宦官,年輕無知的穆宗皇帝信任他,在皇帝的保護下,他一步步地往上爬,捨棄了尊嚴、臉面和道德感,他只想穩穩地留在朝廷中。
他終於當上宰相,攀上了他那一代的天才們都沒登上的高位,出將入相。他再次離開長安後不久,出任浙東觀察使,成為一方大員,他喝的酒再也不是自斟自飲的苦酒。他也開始有了一群聚集在門下的文士,在山水秀麗的江南詩酒唱和,豪奢的宴會上,往昔的陪客變成了今日的主人。
然而,元稹並不滿足,他仍關注著朝廷的變動,希望有朝一日重登宰相之位。
他終究沒能如願。五十三歲時,朝廷命他前往湖北的武昌軍任節度使,他終於爬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卻在到任不久後,得了急病,一天就去世了。
一世拚鬥,一瞬間,戛然而止。
半生浮華,剎那間,灰飛湮滅。
汲汲營營數十年,拋棄了許多人、許多理想,太怕失去,致使元稹最終迷失在自己的欲望裡。他辜負的人很多,看不起他的人也很多;他擁有的很多,失去的也很多。
元稹去世之後,白居易退居洛陽,喝著小酒、過著他含貽被孫弄的退休生活,沒事就和劉禹錫閒嗑牙,又順便虧一虧老伴。
某一天,他在家中看到一些舊紙,那是元稹當年醉酒時留下來的詩。詩文猶在,故人已無,白居易不禁感慨:
今朝何事一沾襟,撿得君詩醉後吟。
老淚交流風病眼,春箋搖動酒杯心。
銀鉤塵覆年年暗,玉樹泥埋日日深。
聞道墓松高一丈,更無消息到如今。
元稹的朋友很多,提拔過的人也不少,但在他死後,真正記得他的人,除了妻女,或許只有白居易和劉禹錫。
原來,這世上,真正在乎他、他也真正在乎的人,其實寥寥可數。
本文節錄自:《崩壞國文》一書,謝金魚著,燕王繪,圓神出版。
(飲酒過量,有礙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