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都是在苦難中成長,長途跋涉、經常移徙的體驗,使我在弱冠之齡就感悟到:「世間上什麼都是我的,什麼也都不是我的!」所以,我無論走到哪裡,都能隨遇而安、隨喜而作,因為世間之上,只要你容他,他就是你的,你不容他,他當然就不是你的。
不經意回首,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從臺灣北部走到臺灣南部,一路行來竟是日麗風雨兼而有之,對於宇宙萬象的體驗,我依然覺得:「如果用人世的眼光來看,什麼都是我的,其實什麼都不是我的;如果用出世的態度來看,什麼都是不是我的,其實什麼都是我的。」
太執著於擁有的人生固然辛苦,太放棄、太空無的人生也未免過於晦澀;最好是能將二者調和,以出世的思想做人世的事業,用享有而不占有的觀點來奉獻社會,才能為自己、為大眾鋪設一條康莊的人生大道。
因此,當有青年向我乞求剃度出家時,我總是先問對方:「佛光山是誰的?」如果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師父!如果我在佛光山出家,佛光山當然是我的!」這句話就算通過我初步的考核了。因為惟有覺得常住是我們自己的,每個人才肯奉獻身心、安住求道,寺務才能日益興隆;惟有覺得師兄弟是自己的,才肯包容他們的缺點,成就他們的長處,大家才能和樂相處。
「密意盡在汝邊」
一九八五年,我依章程退位,將住持之職交由第二代接棒,許多信徒前來哭跪請留,都無法挽回我堅決的意向。經云「依法不依人」,大家要在平等的「法」中,看到佛教的本質與未來。
是的,佛教主張「法不孤起」,所好既不執著一法一人,也不捨棄一法一人,正因為佛教的本質如此,因此才能結合眾緣,不斷突破,創造遠大的未來。我雖然已經退位,不是住持,但我還是徒眾口中的師父,還是佛光山的一分子,因為師父是永遠不會退位的。所以當常住需要我時,我還是義不容辭地提出建言,當弟子請求我時,我也樂意為大家排難解紛。
「六祖壇經」中曾記載一位同參道友質問惠能大師:「上座還有密意否?」惠能大師回答說:「密意盡在汝邊。」對方聞言大悟,慚愧作禮而去。所謂「事無不可對人言」,真理遍滿法界虛空,毫無密意可言,只看我們肯不肯留心觀察罷了。
從大陸到臺灣,我每到一地,都把一切看成是自已的,哪裡可以學習,我就前往哪裡請益求教,哪裡需要幫忙,我也盡心盡力地為其服務,所以叢林四十八單職事,我樣樣知道;在參禪念佛方面,也曾有萬物俱眠的境界;對於宗下、教下、律下的義理儀規,我固然了然於心,對於各個教派道場的歷史淵源,我也是如數家珍。但是,所有這些都不是我個人的,所以只要有機會,我也很樂意與大家分享。
至於友寺的制度,我向來採取尊重原則,然而一旦求教於我,我一定幫忙解決,因此朝元寺興建朝山會館時,我親赴指導規畫,靈巖山寺打水陸,我也派弟子前往參加,其他如東淨寺、雙林寺的法會活動,我都督促徒眾熱心支持。弟子偶爾向我訴苦,自己道場的活動都已經忙不過來了,還要插手管別人的事。我最不高興聽到這些話,於是反聲相詰:「什麼是別人的事?」
佛陀等視一切眾生如佛子羅喉羅,我們以佛陀為本師,自應追隨效法。近百年來,佛教之所以衰敗,不就因為派系間妄自分別、貽誤後人嗎?實際上,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拈起一毛,萬法皆隨之而生,所以自他不二,人我一如,別人的事其實就是自己的事,如果我們能常作如是想,又哪裡會有忙閒、好惡的分別呢?萬法一如,眾緣一體,這是佛的本懷啊!
虛空中萬象具全
早年,有人經常將一些路上拾來、不知姓名住址的小孩送來佛光山,我蓋了一座育幼院收容他們,又自願將他們歸在我的戶籍下,跟著我的俗姓「李」來取名字,並且送他們上學讀書,使得他們不致流落街頭。如今都一一長大成人,服務社會。
我覺得如果大家都能將天下的父母視為自己的父母,能將天下的子女視為自己的子女,什麼人都可成為我們的親人,如果沒有愛心,親人也會視同陌路,所以世間上的人可以成為我們的,也可以不是我們的。
我們以為身體是我們的,其實身體是四大五蘊積聚的;我們以為財富是我們的,其實財富是五家共有的;我們以為兒女是我們的,其實兒子是媳婦的,女兒是女婿的,我買的土地供他人建房屋,我建的房子供他人住,甚至於歷經千生萬死建立的江山朝代也都可以更換。看得破的人,什麼都是我的;看不破的人,什麼都不是我們的。
我一向提倡「以無為有」,我推有空,我擁有「空」,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其實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虛空中不是一切萬象具全嗎?
當我們行走街頭,目睹貧富貴賤,少壯老弱,和我們擦身而過;當我們踏青野外,但見走獸爬蟲,飛鳶游魚,與我們相視對看,焉知何者不是自己過去世裡的父母親眷?究竟誰是我的?誰又不是我的呢?所以,該給的,我萬金不惜,不該花的,我一毛不拔。惟有等視一切眾生,拔苦予樂,才是真正的回報深恩,我發願生生世世來此人間,學佛行道,度脫有情。
經云:「所有眾生,我皆令人無餘涅榮而滅度之,而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又說:「眾生眾生者,即非眾生,是名眾生。」惟有保持一顆無所得心度眾利生,我們才算是真正擁有了一切的眾生。
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雖然「出家」,但並沒有「出國」,因此我從不放棄國民應盡的義務,政府舉行選舉的時候,我去投票;國民黨中央邀請我在全國大會上出席說話的時候,我挺身建言;甚至我做不請之友,為紓解兩岸緊張關係而穿針引線:為拓展國民外交,我周遊海外。但是,我不逢迎達官顯要,也不攀緣權親貴戚,因為國家社稜是我的,所以我必須盡忠職守,而功名富貴是過眼雲煙,並不是我的,何必汲汲追求?
我們的心胸有多寬廣,就能包容多少事物,所以身體固然是我的,國土、眾生、地球也都是我的,甚至只要我們具足慈心悲願,立意直下承擔,整個宇宙都是我的,然而一旦放下萬緣,就是自己身上的一毫一髮,乃至坐擁三千大千世界恆沙七寶,也都不是我的,所以應該有無量喜捨、普施迴向的度量。
喜捨與包容
過去秦人遺失了一把寶劍,不但不懊惱,反而說道:「天下人失之,天下人得之。」這麼一轉念,不但寶劍沒有失去,他擁有了全天下,何其樂哉!
失去與擁有,包容與喜捨,其實是一體的兩面,惟有將兩面統一起來,我們才是真正地提起了全部。所以我們在世間上生活,若能同時具備「什麼都是我的」胸懷,與「什麼都不是我的」雅量,才能如行雲一般舒卷自在,像流水一樣任運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