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兩個毫無關聯、長度與複雜度也不相同的年代間;在舊石器時代的尾聲和西方「大航海」與征服的過去五百年之間,做個粗略的對比,可發現到幾許相似之處。自一四九二年來,有一種文明—歐洲文明,開始大規模毀滅並取代其他文明,在過程中不僅把自己養得肥滋滋,還將自己打造成工業強權(這點我將在後面章節繼續論述)。在舊石器時代晚期,有一種人類—克羅馬儂人,人口數倍增,並四散到世界各地,殺害、取代或吸收了所有其他人種,然後踏入了人類足跡尚不曾到達的新世界。
最遲大約在距今一萬五千年,早在冰河尚未開始縮退之前,人類已在南極洲以外的各大陸上生根。這波史前大發現與遷移潮,也和歐洲人在世界各地的擴張一樣,對生態產生深遠的影響。新土地上一有人類出現,大型獵物就開始消失。長毛象與長毛犀牛撤退到北方,最後在歐洲與亞洲地區消失。巨袋熊、其他有袋動物和一種大如福斯汽車的陸龜,在澳洲消失。美洲各地的駱駝、長毛象、巨野牛、巨樹懶及馬匹也逐漸滅絕(註一)。世界各地的人類身後都飄著一股難聞的種族屠殺氣息。
並非所有專家都認為我們的祖先要為此負起全責。他們辯護說,人類在非洲、亞洲和歐洲狩獵了百萬餘年,也不曾殺光所有動物;而且這些滅絕事件,許多恰好發生在氣候大變遷期;此外,也可能是冰河期結束得太突然,致使大型動物無法適應或遷移。這些都是很好的辯護理由,把這些因素完全排除並非智舉。然而我認為對我們祖先不利的證據,著實確切得令人難以招架。確實,冰層的融化對動物造成了壓力,但在過去許多次類似的暖化,牠們也熬過來了。而且早期人類,即直立人、尼安德塔人和早期的智人(Homo sapiens),也不曾以趕盡殺絕的方式獵捕大型獵物。但舊石器時代晚期的人類不僅有更先進的裝備,人口數也更勝過去,因此殺戮的規模更大(註二)。某些屠殺現場幾乎具有工業規模:有一處死了上千頭長毛象;另一個遺址更出現超過十萬匹馬的遺體(註三)。人類學家豪威爾斯(William Howells)於一九六○年寫道:「尼安德塔人也非常英勇,也有追殺獵物的能力,但他們也不曾留下如此巨大的遺骨墳場。」這些事件在生態上的寓意,最近才由美國自然史博物館專家泰特薩(Ian Tartersall)強調出來,他說:「和我們一樣,克羅馬儂人必然有黑暗的一面。」
這些殘酷無情的獵人,利用崎嶇陡峭的地勢,將整群獵物趕落懸崖,然後任由動物屍體成堆腐敗,這樣的行為一直在加拿大亞伯達的野牛碎頭斷崖(Head-Smashed-In Buffalo Jump)等地發生,從史前持續進行到歷史年代。對野牛來說幸運的是,大平原上罕有斷崖。然而,對在幾十年間遭受迫害到幾乎絕跡的野牛和北美原住民來說,十九世紀白人槍桿的破壞力更是無止盡。「不過四十年前,」梅爾維爾寫道:「數十萬計高大隆背的野牛群遍布在伊利諾和密蘇里的大草原上……如今,彬彬有禮的仲介正將那片土地以一吋一美元出售著(註四)。」土地一吋一美元,這就是文明了。
現代的狩獵採集者,包括亞馬遜原住民、澳洲土著、因努伊特人、喀拉哈里沙漠的「布希曼人」等,都是睿智的生態管理者,他們限制自己的人口數,並溫和地對待土地。這常讓我們以為古代的獵人也和他們一樣睿智。但考古證據並不支持這樣的觀點。舊石器時代人類以狩獵為主要生活方式,在無邊無際的富足環境中狩獵。我們從遺骸揮霍浪費的現場可以推測,古代獵人是抱持著牲畜貿易商般的樂觀心態狩獵,認為在每個山巔的另一邊,永遠能再展開一場大獵殺。最後一場,也是史料記載最齊全的大屠殺,是那些不會飛的鳥和其他動物在紐西蘭及馬達加斯加的消逝,就此,人類完全沒有脫罪的空間。澳洲生物學家佛萊尼瑞(Tim Flannery)稱人類為「啃噬未來的人」。每件滅絕事件都是一種未來可能性的消失。
在我們應有自知之明的諸多事件中,還包括了這一項:以種族屠殺揭開序幕的舊石器時代晚期,是在「隨你殺到飽」的野生動物烤肉大會中謝幕的。狩獵技術的臻至完美也使狩獵的生活方式步入終點。肉食的唾手可得,意味著更多嬰兒的出世。更多嬰兒則意味著更多的獵人。獵人越多,意味著獵物遲早會越來越少。這段時期人類在世界各地多數的大規模遷徙,就是在這種移動饗宴使土地破產後,受到欲望的驅使而生。
西歐的考古資料顯示,克羅馬儂人豪放的生活風格在舊石器時代最後的千年間逐漸銷聲匿跡。他們的洞窟藝術開始衰微、終止,塑像和雕刻工藝變得罕見。燧石刀越來越小,他們從殺戮長毛象轉成獵打野兔。
一九三○年在一篇文章〈表揚笨拙者〉中,諧謔的捷克作家恰佩克(Karel Çapek)評述:「差勁的獵人一旦出現,所有的獵人都學壞變成了差勁的獵人。」就像某些人形容華格納的音樂,恰佩克的評論也是有內涵但聽來刺耳。舊石器時代末期的獵人當然並不笨拙,但他們確實差勁,因為他們違反了所有精明寄生者的第一原則:不可殺害宿主。他們把動物一個接一個物種的趕盡殺絕時,就踏進了第一道進步的陷阱。
這些獵人有部分後代回頭採取了狩獵採集的生活方式,而存活至近代,這些社群在艱困中學會管束自己。但其餘的人則發現了一種新的方法來提高賭注,以後見之明來看,這項偉大的改變就是農耕,或說、新石器時代「革命」。
註一:北美洲仍有較小型的野牛和鹿存活下來,南美洲則有駱駝屬動物(駱馬科)。
註二:克羅斯比(Crosby)在《生態帝國主義》中寫道:「人類就算手中只握有火把和石頭製成的武器……仍是世界上最危險、最無情的掠食者。」
註三:指位於捷克派德蒙斯克(Piedmost)的長毛象塚,和位於法國梭魯特(Solutré)的馬塚,使該區精巧的燧石武器得到梭魯特矛頭(Solutrean point)之名。
註四: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白鯨記》。確實遭到屠殺的野牛數量並不明確,估計在三千萬至六千萬頭之間。一八七○年代,白人獵人一年就可屠殺百萬餘頭,到了十九世紀末,野牛僅存數百餘頭。
本文節錄自:《失控的進步:復活節島的最後一棵樹是怎樣倒下的【十週年紀念精裝版】》一書,隆納‧萊特(Ronald Wright)著,達娃譯,野人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