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的前侍衛翁元在回憶錄中說,七0年初蔣介石昏迷的時候,仍喃喃念道:反攻大陸、解救同胞,反政大陸、解救同胞……。
這位曾統治著四萬萬中國人的強人在年輕時可能難以料到,他會在東南沿海的台灣島上度過晚年,並懷著不能重臨南京首都的遺憾而終。一九四九年後,他對中國大陸的影響力已十分微弱,卻意外地帶給台灣一場巨變,他以及跟隨他一起來的人,與住在島上上百年的本地人經歷一場融合與交戰的過程。這裡指的不是快淪為老套的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問題,而是說由一個大中國轉化成一個小台灣的精神過渡,一種大中國文化與小台灣文明的衝撞、掙扎,以及最終歸位於現實情況的體驗。
蔣介石統治台灣帶來的是一種大國感覺,那幾首高昂的「我現在要出征,我現在要出征……」「你是石子、我是沙、我是沙,分散開來力量差、力量差……」「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輕易地淹沒了本土哀怨低訴的「望春風」、「望你早歸」、「補破網」。在這種大陸風格的情感強烈地灌輸下,島內確實人心激昂,年輕人對中共並不是那麼害怕,或者起碼比現在不害怕。一大原因就是,蔣介石使他們相信自己是大國的一部分,中共雖然厲害,但是大部分的大陸同胞是站在中華民國政府這一邊的。不管現實是否如此,人們被灌輸這種感覺,並用一種大國的眼光來看待四周的事物,自大、自豪自然壓過了戒慎恐懼。
於是,一座小小的台灣島被硬套上大中國的衣服。源於四萬萬人口的代議制度被塞進一千萬左有人口的土地內,以致於國會議員如房地產商一樣地多,此外,他們也長期坐領薪水,不用改選,以便永遠扮演代表全體中國人的角色。每年國慶日,世界各地僑領率團來參加,他們絕大部分的家鄉都不在台灣。
在台灣,最早感到渾身不對勁的是一大部分日化台人。文化意識上他們曾接受完全另外一套、或者完全相反的東西。現況轉變太快,缺乏特別設計的調適過程,反而全盤否定他們過去被灌輸相信的事情。這自然帶來心靈的挫傷和精神的苦悶。儘管如此,大部分的日化台人選擇了投靠國民黨統治當局,就跟他們當年高高興興地站在日本統治者身邊合影留念一樣。
歷史大反諷
然而,也有少部分日化台人有著激烈的遭遇,因親族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殺、被關、被審問,或因看不慣國民黨政權的蠻橫,而走上反抗、流亡之路。就文化背景而言,他們反抗國民黨政權,自然使用了他們早已習以為常的反中國的精神語言。必須說明的是,他們並不是日本人,即使少數自認為是日本人的,也沒有人戰後跟隨大義凜然的日本軍官切腹自殺以共赴國難,他們只是日本化的台灣人,本質上仍是台灣人。
這批流亡者設計了反抗外來統治的台灣人戰鬥旗幟,批評國民黨迫害台灣人,壓抑台灣文化,儘管他們本身在日本時代是外來統治的高級助手,當真正反抗日本外來統治的台灣人在牢裡受苦受難的時候,他們正為外來統治者戰勝氣焰高呼萬歲,至於他們「國語家庭」的榮譽背景,清楚意謂著對本土語文文化持何種態度。由日化台人最早一手設計出台灣人反抗外來統治理論,實為歷史的一大反諷。
然而,這種名不副實的情況不可能持久。
在東西冷戰嚴峻、美國全力圍堵共產中國的期間,國民黨的大中國身段延續仍有施展的空間;不過一旦世局改變,真正的中國新盟主開始占據應有的地盤的時候,國民黨實際上只占有台灣一地,受著美國保護的事實就無可避免地顯現了,大國的自尊、自大、自豪被嚴酷的現實拉下來了。
受相當純粹日本教育的台灣精英彭明敏很快就看穿政治煙霧,他不一定能體會蔣介石過去當大國領袖的風光,以及如何運用以前的風光心理指揮台灣前進,但他相信這是不可能的,其結果將是大批無辜的台灣子弟被送往一場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戰爭。彭明敏的非中國文化背景使他輕易看到這一點,並一直忍到六十年代才爆發出來;然而同一時間受中國教育的台灣青年如許信良、張俊宏、盧修一等人仍沈醉在大中國的夢中、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故事感動不已、在總理遺像面前宣誓加入國民革命的陣營、為建設三民主義的新中國奮鬥。
七十年代起,台灣的大中國外衣一件件地被剝掉,邦交國一個個減少,國際組織一個個遠離,反攻大陸的夢已沒幾個相信,原來這只是一座倚賴大國保護的小島。真相暴露之後,過去那一套也自然成為一切錯惡之源,並且令人生厭,原來遭到壓抑的本土語文文化帶著憤懣的情緒捲土重來,低泣的「望你早歸」、「補破網」重新取代了高昂的「我現在要出征」、「團結力量大」。
回歸小國的彈性
不管是國民黨或者黨外,以至後來的民進黨,派出了一個個的訪問團前往美國、日本、歐洲,他們堅持代表台灣的名稱或許不一樣,但是彬彬有禮的求援神情卻是一致的。至於對日本重彈「以德報怨」的老調以索取情感回報的高姿態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有意無意地表現出前殖民地人民的謙恭,以「科學的態度」談論日本殖民台灣的好的一面,在亞洲反日聲浪中以親目的笑容博取好感。
八十年代是一場由大中國回歸小台灣的歷史階段,改變的不只是政治層面,更在於價值和行為。大國身段中的自大、黑白分明逐漸演變成小國的現實感與彈性靈活。簡單地說,百年來台灣人在大環境中形成的小國文化,成為思考和行為的主流。儘管受著民族教育文化的影響,大國的餘緒仍在,但小國的自憐、事大、務實的生存藝術更符合實際,雖然它時時還是有著大國的文詞包裝,但實質內容已不一樣了。蔣經國過世,權力的基礎建立在民選制度上,本土文化更得以發揮,過渡期呈現著多元與混淆,不同的利益、價值觀和行為模式交織一片。
對美國和日本的軍事、經濟倚賴已難以自拔,甚至深至影響價值層面而渾然不覺。每一年,美國國務院給台灣的人權加分,帶給朝野一片鼓舞,並使人民用一種莫名的優越感來看待那些得分較低的國家。早年對美國的強大的壓力相當反感,現在則是恐慌地檢討自己哪裡做得還不夠好,台灣人民愈來愈相信,只要自己愈能達到歐美壓力下要求的標準,則是愈文明進步的表現。
大中國的文化意識由於不符合現實中的小台灣身段,成了許多人精神苦悶的來源。這座島基於一長串複雜的歷史背景,缺乏政治擴張的性格,所以大中國意識者逐鹿中原的念頭顯得誇張不實際,然而台灣卻又有另一種逢迎強權牟利的生存手段,所以中國意識者和平統一的政策在既有生存士壤中,必然出現妥協性格,使他們看來經常有如中共過分要求的附和者。如果他們堅持心目中的國家必須是從黑龍江到海南島,而不是從基隆到恆春,如果堅持實現這個目標,在台灣的政治文化中,他們注定只能當眼前中原盟主的潛在支持者,而不可能是挑戰者。這是為什麼許多過去激烈的反共者成為今天狂熱親共者的精神背景。
文化台獨的不切實際
相對於少數的激進大中國意識者,也有少數激進的台獨意識者,也曾付出牢獄或流亡的代價。精神上似乎比激進的大中國意識者還要苦悶,因為大中國已是現成的了,他們心目中獨立的台灣 「東方的瑞士國」仍不見蹤影,沒有人知道何時能實現。至於他們所希望的文化境界,則離理想的情況仍遙遠。
文化領域上,台獨意識者設立了台灣獨立建國的傳承理論,而且長達四百年,似乎漢人移居台灣以後就開始了這個夢想。既然如此,這項傳承的歷史紀錄在哪裡呢?既然本土歷史被扭曲了,那麼正確的本土歷史中有名有姓有留言的紀錄在哪裡呢?至今事實上還沒看見,看見的是日本時代到國民黨時代一些本地家族的滄桑故事、小說和戲劇。它們成了新的流行品味,在具有類似想法的基金會或報刊雜誌中得獎。那不是歷史,那只是一種濃厚的情感,透過文學戲劇的形式表達集體的期望。
地下電台高喊著打倒外來統治、建立台灣人的國家,為了鼓舞士氣,他們播放日本的軍歌,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在台灣歷史中,那正是外來統治的超級象徵。在那高昂的軍歌中,有眾多反抗外來統治者的台灣人被斬首,或被強徵到南洋、戰死異域。而地下電台卻播放那樣的歌曲來鼓舞士氣,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實在混淆不清。
儘管如此,被壓抑近百年的本土語文文化終於得以探出頭來,吸一口自由的空氣。「媽媽的話」被用來寫成文章,編成現代的搖滾樂曲,甚至是政治抗議的符號。然而激進的作法持續不久,一是社會的回應並沒有預期強烈,二是當本土語文文化成為抗議符號和工具的時候,客觀的審美意識和標準被擱在一旁,本土文化被逼著走上更狹窄的路,生命力更有限。當被抗議的政治議題的重心轉移的時候,被用來作為抗議符號的本土文化的作用也跟著轉弱,顯得後勁無力。最明顯的是,當講閩南語的李登輝用鄉土俚語指責民進黨要員的時候,將語言符號化的本土文人常陷入精神上的混淆,原有的政治判斷工具無法使他們立即明辨是非。原來他們藉以畫分陣營的方法工具過於簡單,以致於被人拿來反用也成容易之事。
經過反省之後,愈來愈多的本土文人開始回歸到文化本身,避免讓本土文化變成不同腔調的反共之音,而集中挖掘本土文化中美學根源,讓本土文化跟真正的土地和生活結合。有趣的是,當他們愈走入本土語文文化的深處之時,發現日本的色彩愈淡,浮現出來的是一個完整漢文化的輪廓,與中國其他地方的漢文化密不可分。這種結果與一些本土文人把本土文化做為政治抗議的初衷剛好相反。
總之,台灣意識者與大中國意識者同樣有精神苦悶的一面。他們的政治和文化意圖脫離了台灣的歷史現實。他們歌頌著歷代台灣的抗爭者,卻不得不承認歷代迎合者一直在台灣社會中享有不錯的地位,抗爭者的後代反較沒沒無聞,台獨意識者中本身家族迎合統治階層的也大有人在。他們因為跟美國國務院官員同桌吃飯而備感光榮,跟日本自民黨要員合影而四處張揚,喜歡藉用美國國會議員的話來否定中共政權,體現一種小國生存的附從性,卻又要求與龐然大物的北京政權平起平坐,用一種鄙夷中國物質落後的眼光來規避中共威脅存在的真實性,從而生活在一個不存在的世界。這是台獨意識者最大的苦惱根源。
一切「等著瞧」
在大中國意識者和台獨意識者之外存在主流的台灣人,真正生活得自得其樂的台灣人,他們奮鬥的目標隨著不同的時代有不一樣的色彩,由於走過不同背景,他們對不同的旗幟都存在一些樸素的感情,但都沒有固執到必須赴湯蹈火,真正的目標只有一個--在時代巨變中迅速適應以維繫最大的安全和利益,這是台灣的客觀實力所養成的主觀精神面貌。
回顧百年來,台灣複雜的時代轉變以及台灣人因此養成的現實主義精神,就不難預測台灣在未來變局中主要的反應模式。應該說,「安全、利益」是最高的規範,任何手段都不會逾越此規範。基本上,作為一個強大、富裕、民主的大中國的一部分,對處處講求現實的台灣人而言,是非常有號召力的;然而眼前的中國雖然強大,但並不富裕,更不民主,因此現階段統一萬萬不可;但是獨立的風險又太高,那些在日本時代、國民黨時代迎合統治者並享有高度社會地位的台灣人,這次會為台灣犧牲捐軀嗎?一本「一九九五閏八月」就已造成社會極度恐慌了,真正真槍實彈,百萬大軍列陣的一刻,會是怎樣荒唐的景象呢?省籍鬥爭會繼續存在,那是在缺乏政治擴張性的社群中權力遊戲的必然內容,有著相當的投機性質,不過這個社群又有著高度的現實感,知道省籍鬥爭的無限擴大會導致全盤皆輸,所以在一定的高點時又會把熱潮拉下來。
民意調查說,對兩岸問題主張維持現狀,至於統一或獨立以後看情況再說的人的比例,急速攀升,甚至超高六0%。這是一個「等著瞧」的態度,在走向不明確未來的過渡期間,主流台灣人的面貌將是豐富多采、變化多端的。
必要時,他們會強調反對外來統治,更多的時候會高舉中華民族四海一家的旗幟,呼籲中國人維持和平,加強合作,共赴光明未來,更希望由大陸的經濟繁榮中分享利益。如果大中國持續繁榮並走向民主,台灣對中國大陸的戒心將消除,島內的大中國文化會再度蓬勃,而且是自發的,蔚成新的氣象,台灣人將會因身為大中國的一員、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國而無比自豪;反之,如果大中國不幸分裂了,台灣為了避免被波及會宣布獨立,但不會是第一個宣布獨立的,而是在中國大陸內的一些自治區或省分宣布獨立後,台灣才會宣布獨立。
這是一種保持開放的靈活態度,是百年來遭遇時代悲劇的台灣人早就有的覺悟,並無形間成了族群的主流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