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在我們社會與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身份,常有錯亂。這種角色身份的錯亂,造成了我們藝術發展的偏差。許多人抱怨政府與民間對藝術不夠重視,抱怨藝術發展所必須的物質支持與精裨鼓勵,不足以讓藝術茁壯成長;另一方面,儘管因為有了文化建設的政策,為了回應藝術界的呼求,而有了許多美術館、文化中心及表演藝術所需的豪華劇院與音樂廳,乃至有了主管策動文化藝術發展的專職機構與多個文藝獎基金會,但是,由於對藝術在文化中角色身份認知上的含糊、偏頗或錯謬,這一切物質與精神的支援與鼓勵,並不能使我們的藝術健庚、合理的發展。
藝術家自認藝術是「美」的創造,但是不懂得這「美」不是孤立的、不變的,而是與民族文化在具體的時空處境中密切相關的。而藝術的「美」是美學的(aesthetic),並不是一般的「漂亮」。藝術家以外的人,包括達官巨賈,學者專家乃至社會大眾,大多數也不能深切、正確地瞭解藝術的真義,不能洞悉藝術的本來面目,總認為藝術是裝飾或玩物,並無多麼嚴重的意義,能承認藝術有陶冶性情、增加生活情趣之用者,已經難能可貴,勉強算是藝術的「知音」了。
自外於中國文化現代化的目標
藝術既被認為只是生活中的「花瓶」,自然難以得到重視,藝術的發展也必然畸型。藝術家自外於中國文化現代化目標的追尋,便不能達成時代的使命,也很難創造屬於我們的文化領域中真正的成就。藝術在文化與社會中角色身份的錯亂,表面上雖然也呈現了中西新舊雜陳的面貌,但並不是多元價值的成果。
不明白藝術在社會、文化中的角色身份,便不能認識到藝術現代化的意義與必要,便只能在追摹前人或描繪自然美中自我陶醉;不瞭解中國文化的現代化,又不簡單地以西方現代主義移植過來為捷徑,結果便只能望西風而景從,盲目附驥。因此,傳統的依賴與西潮的追逐,是大部份當代中國畫家所逃不脫的兩條前景黯淡的舊路。因為藝術家自外於中國文化現代化的目標,這些藝術家的藝術便不能不孤立於中國文化現代化之外。傳統派與西化派的對立,顯示了藝術創作與文化思想完全隔閡,也表現出藝術界重術輕學的孤陋狹隘。
結合傳統與西化
我們的社會、學界,經過自鴉片戰爭以來一百多年的艱苦摸索,到今天在中國文化現代化的題旨上已經有了明確的方向,獲得普遍的共識。那就是中國現代化必須在傳統的基礎上發展,結合、融化近代西方文化。也即是既不能將傳統連根拔起,代以外來文化的某種「現代模式」;也不能毫無批判地繼承傳統,而要傳統在現代創造性地發揮其可能有的價值。很明顯地,中國文化現代化是整體相關,而且各文化類項是互相影響、互相勾連。不論是政治、經濟、宗教、藝術……,中國的現代化不能忽視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色,而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化中亦必在各種不同的項目,各種不同程度上發揮獨特的功能與價值。
換言之,沒有一個標準化的世界性的現代化模式,也沒有一個沒有傳統的現代化。例如社會學家與人類學家對儒家文化在現代企業經濟中發揮了什麼作用等問題的探討,便顯示了民族文化在現代化的各文化層面或類項,不論在今日或明日,都將表現其獨特的性格。政、經尚且如此,藝術當然尤有進之。不但現代化的結果必然呈現民族的、傳統文化的特色,社會學家甚且覺悟到研究方法也沒有世界性的標準,而提出「社會及行為科學研究的中國化」的響亮口號(見楊國樞、文崇一等合著「社會及行為科學研究的中國化」)。這是我們國內現代化問題了不起的進步,了不起的成就。只有在建立現代中國文化思想,而且成為一切文化人的共識之後,中國文化的現代化才能夠更順利、更快速地進展。
功利與實用的工具
回頭看我們畫壇,卻全無這份共識。歷史博物館的國家書廊多半是國粹派與傳統派的據點;台北市立美術館則幾乎是西方現代主義台北支店產品的地攤,我們便可知中國美術的現代化比張之洞「西學為用,中學為體」的時代還處於更古遠的階段。也當明白沒有文化思想的共識,藝術的中西新舊雜陳,並不是多元價值的道理了。
中國社會一般人心目中,藝術的角色身份非常實用,是姬妾、倡優、玩具與禮品,有時也充當教師與精神美容師。在中國功利主義的心態裡,藝術是人生「正事」以外的「餘興」(正如孔子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中國文化、科學難以發達,道德則一枝獨秀,而藝術也常常是因為能「寓教化,助人倫」(唐,張彥遠)才得到泛道德主義的傳統文化的青睞。而道德特重倫理,倫理則協助政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明了在中國,道德與政治連在一起,有時且充當政治的工具。所以中國文化更正確的說應該是泛政治主義的文化。當然,藝術更是工具。只有在政治理想(抱負或者野心)受挫折的時候,藝術才成為一時的人生寄託,成為「目的」,因而有了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有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有了李白、杜甫、辛棄疾等人的偉大詩篇。
近代以來,政治以經濟為支柱,在中國泛政治主義之外,更加上泛經濟主義,成為主宰文化的雙雄。我們社會文化的偏枯與畸型的發展,到今日感到問題重重,實在是「源遠流長」。文化中某些類項不能獨立發展,不受重視,而且常受到政治與經濟的壓抑、排斥與限制,我們的學術、藝術都不大能獨立自主、蓬勃發展,固然是學術與藝術的損失,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學術與藝術不能回過頭來成為社會文化的奧援與源頭活水,是更大的損失,所以也才出現文化偏枯與畸型的種種病態。
現實主義氣氛濃
我們社會對藝術的瞭解太片面、太輕率,甚至如吳大猷先生對我們的學術所批評的--「太膚淺」。政治人物、學者專家、大學教授如此,一般大眾更是如此。我們的人才,儘管不無卓越之士,但普遍的是現實、功利而狹隘。這雖然常常被歸咎於教育,但是社會上下追求政治權力與經濟技術濃厚的現實主義氣氛,窒息了追求人文價值理想的意志,斷非教育獨立能挽狂瀾於既倒。
認識宇宙人生的途徑
對藝術的輕視、忽視、誤解與無知,是其中原因之一。
藝術,在藝術家手中創作出來的是「藝術品」,對不創作的任何人,也絕不是不相干的「身外之物」。藝術是一種對宇宙人生的觀點,與科學實證的研究同為認識宇宙人生的途徑。由培根、維柯(G. Vico 1668-1744)到十九世紀的赫爾德(J.G. Herder)、康德、歌德、黑格爾,確立了既重感性經驗、也重理性批判的認識論。本世紀初最重要的美學家克羅齊(B. Croce)的「美學」,開頭就說:「認識有兩種:形象認識(conoscenza intuitiva)和邏輯認識;得自想像的認識和得自理智的認識。」藝術就是感性經驗、形象認識、直覺力、想像認識的產物。不創作藝術品的人,對藝術不能以門外漢自居,因為藝術是認識宇宙人生的一條途徑。維柯稱為「詩性智態」,現在也有稱為「形象思維」者。
文化發展的源頭活水
所以,我們可以明白,藝術不單是藝術作品,它更是人類必須具備的一種思維的方法。這種方法,培養了我們的熊度、情操和氣象,有助於我們建立較完美、健全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感性經驗、品味力、價值判斷、同情與悲憫,是理想的人格所不可缺少的內容。我們輕忽藝術、誤解或歪曲藝術,人格成長所需要的這些要素付諸闕如,我們民族整體人格於是偏估。即使經濟繁榮,但我們的「人」的品質殘缺不全,我們便不可能有健全的文化,也難有長遠樂觀的未來。
如果我們能夠把藝術與整體文化的發展結合起來思考;如果我們能從長遠的眼光,認識到藝術與其他人文學術是民族文化(包括政治與經濟)未來發展的源頭活水,是民族文化繁盛或衰落的關鍵,我們社會的困境將慢慢得以解除,我們的國家與文化才有光明的前景。
(何懷碩為國立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