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是決定個體能否在當今世上發展良好的最大因素。已開發國家中擁有大學學歷的族群,與其他族群之間的差距正在擴大。大多數人所生活的經濟體,比起以往都給予學習者更多獎酬,給予無知識或無技術者更重的懲罰。
在全球範圍內,擁有較多受大學教育年輕人的國家,經濟發展速度往往更快。在歐美國家,高等教育所需的成本節節高漲,增加速度超過平均收入─但未受教育者的花費成長量甚至更高。目前,美國大學畢業生的收入,比高中未畢業者多出八成。
進入高等教育的門檻是在校表現,於是自然有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讓學生在校表現更好的關鍵為何。我們知道社經地位影響重大,但個人能力和價值觀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被研究得最徹底的是智力因素。雖然一直以來智商分數的可靠性和重要性都備受爭議,還是有大量證據顯示智力(或稱認知能力)與學業表現高度相關。
但智商卻遠遠不是成功唯一的決定性因素。資深老師都會告訴你,他教過多少聰明的學生未能合格畢業,又有多少天賦較差的學生達到標準。大學裡的班導師也知道,有時最聰明的學生也是最懶惰的。最近幾年,研究教育成果差異的心理學家也更加關注「非認知能力特性」(non-cognitivetraits),也就是所謂的個性或是性格。現在學者普遍認同,學生的學習態度與習慣的養成對在校表現的影響,比原本預期的要大。此種效應隨著教育程度越高,作用也越明顯,而智力差距的影響則逐漸轉弱。一份針對英國精英學生的縱向研究顯示,個人特質對於考試成績的影響,比智力要高出四倍。
那麼,究竟哪些人格特質才是重要的呢?研究者最關注的是「勤勉」(conscientiousness),相關特質有耐力、自律能力、以及心理學家安琪拉.達克沃斯(Angela Duckworth)提出的「恆毅力」(grit)─指的是面對失敗、克服障礙並專注在長期目標上的能力,這些態度都與高成就表現呈正相關1。不久前又出現了強而有力的證據,指出另一項人格特質與學業成就息息相關。
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的心理學講師蘇菲.馮.斯圖姆(Sophie von Stumm)主導了一項文獻回顧,研究主題為學術表現的個體差異,她收集了兩百篇論文,涵蓋超過五萬位學生。她假設智識好奇心(intellectual curiosity)─一種尋找、參與、享受並追尋任何需要投入心血的認知活動的機會的傾向─能夠說是幫助邁向成功的契機,因為擁有此種好奇心的學生會更富求知慾、更喜歡探索新觀點。統計數據證明她是對的:馮.斯圖姆團隊發現好奇心對表現的影響力,與勤勉大致相同。若一併比較,勤勉和好奇心的人格特質,與智力一樣重要。以馮.斯圖姆的說法,求知若渴是學業表現的「第三根支柱」。
2012 年, 倫敦大學的研究人員針對1997 年到2010年間發表的論文,進行了一項大規模的統合分析(metaanalysis),內容包括兩百四十一組數據,研究目標為:中學生的背景與人格特質的哪些方面,最能預測他們大學的學業成就?結果與馮.斯圖姆的發現驚人地相似。研究人員調查了三種類型的潛能預測因素:人口統計學上的因素,如性別或社會地位等等;傳統的認知能力評測結果,如智商和中學時的學業成績;四十二種曾被認為會影響學業成果的人格性狀,如自尊心或樂觀程度。他們發現,人口統計學上的因素,對大學學業表現的影響很小(社會地位這類因素發揮最大作用的時候是在一開始決定誰能進大學時)。而最佳的預測因素則是智力和過去的在校表現。接下來除了勤勉和認知需求(好奇心的科學術語)以外,就沒有其他值得探討的因素了。
這在邏輯上是相當直觀的:聰明的孩子如果不認真不努力,就無法發揮潛能,而且如果她內在的學習欲望低落,當然無法堅持用功。但研究人員卻直到現在才有辦法量化好奇心在教育成果上的重要性。事實上,馮.斯圖姆認為好奇心或許是預測個體成就唯一且最好的因素,因為它把智力、耐力及愛好新奇的渴望合而為一。對於事物抱持純粹興趣而想要學習的人,往往會傾注更多心血去理解內涵。我們也知道,對某事物感到有趣的話還能加強思考能力。心理學家保羅.西爾維亞(Paul Silvia)解釋,如果人們對自己正在閱讀的材料感興趣,他們會更專注,更高效地處理訊息,在新資訊與舊知識之間創造更多連結,並針對文義提出更深入的問題,而非只看表淺的特性。
我們是否能提高社會大眾的好奇程度,取決於許多因素,包括教育體制、教養方針、教學風格和社會觀感。而影響程度最大的,則是網路的使用。
如果網際網路的預言者布希能有機會降生在二十一世紀,他或許會既興奮又失望,社群新聞論壇網站Reddit 最近有一位使用者發佈貼文問道:「如果某個1950 年代的人突然出現在這個時代,最難向他們解釋的現代事物會是什麼?」最多人推的回答是以下這條:
「我擁有一部機器,就放在我的口袋裡,我可以用它來存取任何人類已知的知識。我常用這個來看貓咪的圖片,還有跟陌生人筆戰。」
「數位分裂」(digital divide)這個名詞出現於1990 年代,形容的是這項科技塑造的富與貧:能受惠於網路的教育性的人,以及被排除在外的人。網路促使人們更加努力讓它盡可能普及,特別是低收入戶,所以某種程度上也縮小了那道裂谷。但網路使用量的提升這件事對社會而言並無益處,重點在於使用的方式。一如微軟的資深研究者妲納波以德(Danah Boyd)說的,網路的普及「反覆映射並放大了一直以來被我們忽略的問題」。其中排名首位的問題就是,並非每個人都想要鍛鍊自己的求知好奇心。
凱瑟基金會(The Kaiser Foundation)是位於美國的智庫組織,研究美國人的媒體使用習慣已經超過十年,他們發現美國孩童現在每天至少會花十個小時使用3C 產品,比起1999 年成長超過五成。家庭越貧困,孩子黏在3C 產品上的時間就越多。根據凱瑟的研究,若家長的教育程度低於大學畢業,家裡的孩童或青少年暴露在媒體中的時間比起社經地位較高的家庭多出九十分鐘。這個差距正在擴大;1999 年的時候,兩者只相差十六分鐘。這麼看來,大多數人們打開電腦的時候,比起探尋好奇的事物,反而對憤怒鳥更有興趣。
「儘管電腦有它教育的潛能,現實上,比起娛樂用途,人們用它來學習的時間少得可憐。」研究主持者薇琪.瑞德歐(Vicky Rideout)說道,「成就與否的差距並未縮短,反而是浪費時間的差距拉大了。」
另一份由美國皮尤研究中心針對教師所做的報告則發現,有九成的教師認為數位科技的確創造了「容易分心、專注力不足的世代」。每四位受訪者中就有三位認為學生因為網路的關係變得更想要得到簡單快速的解答。美國研調機構「常識媒體」(Common Sense Media)的研究者在訪談中提到教師如何描述「維基百科病」─學生習慣點幾個連結就找到答案,排斥對找不到速成解答的問題進行耗費心力的研究。就像一位中學教師一樣,她這麼形容她的學生:「除了『下關鍵字、點幾下、找到答案』以外,他們需要不一樣的技能。」
面對「網路是讓我們更笨還是更聰明?」這個問題,唯一恰當的解答是「都是。」網際網路提供給我們豐富且前所未有的學習機會,同時也讓我們對那些機會漠不關心。對於想要深入了解這個世界的人而言,網路很好用,但對那些不努力卻甘之如飴的人而言也一樣。如果你想看斑點河豚在原生棲地的模樣,想看古騰堡聖經,或想知道誰發明了迴紋針,網路都能辦到。同樣的,如果你想學法文、藝術史,或者與同好分享你求知的熱情(不論有多偏門),網路也辦得到。但如果你不是個好奇的人─或者像大多數人一樣,就是有點懶─你就會用網路來看貓咪的圖片,還有跟陌生人筆戰。你會用網路找速成解答;反之,那些問題如果用傳統方式研究會花掉你大把時間,但也會從而讓你思考得更深入,吸收得更徹底。網路會非常有效率地取代掉你在正常情況下由本能驅動的探索能力,你的好奇心就此不再是你掌管的工作範圍,而且你還來不及意識到,就會忘記該怎麼好奇了。
我們面臨的不是大愚昧*(dumbing down),而是有可能正處於認知能力兩極化的開始─好奇派與不好奇派的分裂。著迷於展開知識之旅的人,會得到人類史上最豐富的機會;而只想要解決別人問的問題的人,會變得越來越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或者根本沒有學過該怎麼問。作家凱文.卓朗(Kevin Drum)在他所寫的愚鈍公式(blunt formulation)中說:「網際網路讓智者更智,愚者更愚。」
*編註:為了讓無法吸收過於複雜資訊的人得以取得連結,而刻意將教育、文學、新聞或是文化等等知識內容過度簡化的過程。
隨著認知差距的擴大,已經存在的社經地位不平等,也會透過教育體制被餵養茁壯。家長的教養和良好師資帶領學生從中學進入大學,但他們前進的步伐則會被內在根植的學習欲望大力驅動。我們的教育體制似乎無法灌溉這股欲望,尤其是在中學階段。在美國,瓦貝西全國調查(Wabash National Study)追蹤了兩千兩百位學生在大學四年間的學習進展。受試學生在三個不同時間點接受一連串的問卷及測驗:剛到校時,大一結束時,還有畢業時。研究結果中最讓人驚訝的是,其學術研究的動機在第一年後驟然下降─而且再也不見起色。
同一時間,美國的大學對學生的要求卻比以往更低。也或許正因如此,學生變得更懶了。在1961 年,學生平均每週花二十四小時在課業上,現在的學生花的時間卻是過去的一半多一點。教育學家理察.基爾靈(Richard Keeling)和理察.賀許(Richard Hersh)認為大專院校越來越被動,將自己定位為「某種開放學生提領的智慧財產銀行」。這種情形只會讓好奇心分裂的狀況更加惡化,因為這意味著好奇的學生獲得的成就會比不好奇的學生要加倍的更多。
傳統大學面對Coursera 及Khan Academy 這類的線上教育服務,顯得越來越不堪一擊。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這樣的權威名校,也提供了大規模網路開放式課程(massive open source course, MOOC)。對於興趣明確的學生而言,MOOC是深具吸引力的經濟之選。但若要最大程度地利用MOOC,甚至超過傳統實體學院的話,你得是個自動自發的學生─而最佳的動力來源就是求知好奇心。既非因為投入鉅額資金而想學個夠本,也並非因為受到老師同學日常的鼓勵,在MOOC 上學習的學生只能回頭倚靠自己內在的學習欲望。除非這股欲望高得非比尋常,學生往往會發現要堅持到底並不容易。根據《紐約時報》指出,「確實完成自行登記註冊MOOC 課程的學生,低於一成。」
隨著全球勞動力的擴張,智慧機器又接管了許多過去專屬於人類的任務,我們現所處的世界,就業競爭益發激烈。同一時間,網際網路又讓人們擁有更多過去未曾擁有過的學習機會。這種種因素結合在一起,會讓獎酬好奇、懲罰不好奇這種效應的規模拓展成為全球範圍,畢竟好奇心是如此強勁的學習動力。以下是經濟學家泰勒.科文(Tyler Cowen)受訪的摘要,訪談主題是他出版於2013 年的著作《再見,平庸世代:你在未來經濟裡的位子》(Average Is Over):資訊越來越多樣,只要你願意坐下來好好用功,得到的報酬也就會越豐厚⋯⋯所以,假設你是中國人或印度人好了,而且腦袋聰明人又積極,那麼你在這個新世界的發展,會比在過去一、二十年還要好。可是,有很多生長在富裕國家的人,我不會形容他們為懶散,只是他們不是那種超級主動的類型,覺得自己多多少少還過得去。我認為這群人相對來說已經開始察覺薪水變低了,因為他們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麼有價值。
美國哲學家暨教育學家約翰.杜威(John Dewey)在1910 年提出了好奇心三階段論。首先是孩子想要遊覽、刺探周遭一切的渴望─是出於本能,而非智識。接著,好奇心會變成社交行為,孩子發現其他人身上擁有更多關於世界的實用資訊,於是開始問一系列永無止境的「為什麼」;但這些問題本身並不比收集、吸收資訊這個習慣來得重要。到第三階段,好奇心會「轉化為一種興趣,對象是透過觀察事物、累積素材之後所引發的問題。」在這最後階段,好奇心變成一種深化個體與世界之間連結的力量,讓個人經驗的層次增添興趣、複雜性和愉悅感。
約翰.杜威並不認為每一個人都可以達到第三階段。他把好奇心視為一種脆弱的特質,需要不斷努力才得以維持:
只有少數人擁有的智識好奇心是永不滿足的,也因此不可能退失,但大多數人的好奇心則是一下就倦了、鈍了⋯⋯有些人是因為漠不關心或粗心大意;有些人則是態度輕浮、毫不在乎;許多人雖逃離了好奇心的邪惡,卻落入與質疑精神同樣致命的獨斷主義當中。把變笨的責任全歸咎於網路的確比較簡單,但唯一能讓你變笨或變得不好奇的,只有你自己。禁不住誘惑,把網路當作減輕腦力負擔的工具,可能會就此完全忘記要怎麼好奇;而把網路當作像跳板一樣持續探索智慧的工具,學業上則會有更多的進步,事業表現也會更令人激賞。未來,屬於所有選擇抱持好奇心的人。
作者補充
1. 勤勉在很大程度上獨立於智力之外,雖然有些證據顯示,能力較差的人相信勤能補拙,而非常聰明的人則往往喜歡偷閒。
本文節錄自:《重拾好奇心:讓你不會被機器取代的關鍵》一書,伊恩‧萊斯里(Ian Leslie)著,林威利譯,新樂園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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