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辦聯合報四十三年來,在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做法,可不可以談談每個階段你的想法?
答:我的報業理念,兩個大重點是「進步再進步、投資再投資」。
說到進步再進步,我歲歲天天都在求進步、創新、突破。辦報一定要和社會同步來創新和突破,這也是我隨時在求進步的動力。我本身沒有資歷,也沒有經濟基礎,完全是刻苦奮鬥出來的。現代的事業一定要集中人力、財力,連續不斷地進步發展。
至於投資再投資,就靠盈餘不分配。我賺的錢到現在為止沒有分配過,個人同我的家族始終不算富有,但是我們報社有錢。四十年來投資的盈餘累積起來是可觀的,再投資下去就是有規模的事業了。
由一家報紙增加到八家報紙,由國內到海外。這都是在「為中國人服務、為中華文化服務」的意念下,一連串不斷的突破。
問:你怎麼樣讓你的同事不斷地創新、突破、進步?
「聯合報大軍」
答:我常打一個比方,我常把我的同事比作「聯合報大軍」,這個軍隊要「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我瞭解曾國藩選湘軍的事,但我認為我不是他。這個時代不是一個英雄時代,而是群眾時代,要結合大家的智慧才能打仗。任何人有好的意見,只要他們的意見比我高明,我就接受。
問:是用帶兵的哲學來帶你的同事?
答:二十年以前有個同事,他也是軍校出來的,擔任總編輯,我就跟他講;現代社會講企業管理,歐美成功的工商企業,都是用企業管理,軍隊有軍事管理,家庭有家庭管理,正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行有行規,要從這幾個方面兜攏起來,取其所長,融會貫通來管理。我一個人哪裡有這麼大的本事?完全靠大家的。
問:這在你的書中看得到,一開始你從軍人進入到報業的時候,你觀察、默想,但是實際上不去指揮。
答:我對報社同事默默地用軍隊的方法來訓練。軍隊最起碼的是演習,演習完了以後要有講評,講評就是檢討,你犯了錯,下次不要再犯。中國人最大的毛病是「講過就是做過」;做事要成功,一定要落實,要改正缺點。
問:你認為的「務實、正派」辦報,是什麼樣的一種行動與精神?
答:我們做人要正派做人,我們講通俗的話「這個人是一個君子、這個人是正派人」,這樣才能得到旁人的支持與尊重。
「左派」、「右派」、「中派」名詞流行後,我選擇不左、不右、也不中。很多人要「中間」,中派很流行啊,我認為中間就是投機、騎牆派,左右逢源;我不要中派,我要正派。
另外,多數中國人的毛病就是投機取巧、自作聰明,什麼事情都不求落實。日本人最大的長處就是落實、講科學,就是按部就班做事,一步一步地踏踏實實。我對於落實編務很注意。要知人,才能用人,這本書裡面也提到,我親自在編輯、記者後面看他們到底怎麼寫稿、編稿,第二天所有校對過的原稿都會到我這裡來,我每一個人的稿都看過,誰寫得好、寫得壞,我清清楚楚,才能進行考核,要求他們進步,這就是落實。
用人唯才
問:用人方面,你用什麼標準衡量同事是否落實、正派、努力?
答:用各種方法來考驗啊!他到底有多少能力、他能夠挑幾斤重,未來能夠擔當什麼職務,我給他秤過、考核過,假使他的能力不行,你要有重擔給他挑,就是壓垮他,他也挑不起來啊。我用人沒有什麼黨派、學校、省籍之分,只要是人才我就用。
問:你看人才的標準是什麼?比如是他的能力、個性、品德……
答:都包括在內。基本上,首先是看學歷、經歷,你大學學什麼,你做什麼事才內行。但是一個學校的學生有好的、有壞的,人的品德也有好的、有壞的,不能一概而論,就要來考察,這個考察並不是簡單的,要長期的。
但是都要合乎你的標準來選才也很難,所以就要培養。天下少有天才的人,人總是人嘛。我對於個別的考慮很多,整體的考慮也很注意。現在的報紙的內容太廣了,從前一個大專、新聞專科學校畢業的人就很理想,現在的報紙網羅人才,要面面俱到。基本由學校去培養之後,若想結合實際行業所用,還要自己再加訓練。
問:你從一個報紙辦到八個報紙,這個理想是你從一開始就有這樣發展的想法?
答:沒有。一個報紙能夠辦得好就很不容易了。我是一個報紙辦成了以後,照同樣的做法,再一個報一個報地辦。我們是中國人,我堅守中國人的立場,辦報紙為中國人服務。中國幾千年不亡,靠文化的傳統,宋來能夠團結在一起、五族共和,也是靠文化。
問:你是第一個使用台灣自製印刷機的報人,你創辦第一個經濟的專業報紙,第一個生活休閒的報紙,然後又第一個到國外去辦報,你創了這麼多個第一,自已內心裡面有什麼感受?
答:照既定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走到今天,我還滿意;但是,路是走不完的,我盡我的心力,盡我一生的生命來走這條路。
中國需要富足
問:你書中有一章提到你的中國情懷,對傳播中國文化、對中國人,你有什麼期許?
答:中國人總要過中國人的生活。中國大陸大部分的地方,過去我都走過,老實說,多數人都過著「非人」的生活,那種貧窮、落後,真是不堪。不論是物質生活還是精神生活,中國人都沒有過一個開發國家的生活,中國人太可憐了。
對中國的關懷,簡單一句話,中國人要過現代化國家正常的生活,我主張「富足」,不希望「富強」。強了你要去侵略人家,那有什麼意思呢?你強了以後,又與別人形成敵對的心理。我學過一點軍事,我認為現在整個世界的戰略思想都應該改變。
問:怎麼改變?
答:和平改變,不要用戰爭來政變,「窮兵黷武」是個最壞的事。中國大陸上講國防工業,人民生活不管,毛澤東要全國幾億的人束緊褲帶搞原子彈,這種思想我認為太落後了!戈巴契夫要改變共產制度、追求民生民主,我很欽佩;不論從世界觀來看、從蘇俄的立場來看、從一個人的觀點來看,他都是一位很難得的歷史性大人物。
問:回想過去從一個報紙到八個報紙,都是給中國人辦報,你有沒有想過除了在香港辦中文報紙之外,將來能夠到大陸去辦報?
答:大陸現在不准有民營的報紙,我怎麼去辦報?有一天中共也開放了、民主了,我當然要去,現在講也是空的。大陸可以自由辦報時,我不只辦一個報紙,而是各地都要去辦。
問:回顧過去台灣四十三年的報業發展過程中,你覺得辦報最關鍵的是什麼?
答:報人最需要建立的就是一個「心」,這個心是一個「辦報的心」。辦報的心是什麼?報紙是社會公器,不能為哪一個黨、為哪一個派所籠絡控制,成為御用。我們講職業道德,報人的道德是最重要的,我們要無他、無我、無私。無他很難,要不被人家利用,報人要盡一個報人的力量,不能隨波逐流,這個講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難很難,要從自我犧牲開始。
一個人通常會要名、要權、要利,而且很多時候是從主政的人那裡拿來的。他給你一點,你有一點;他不給你,你就沒有。從前講「名」、「利」,現在加個「權」,有權就有名又有利了。你要看輕這三個東西,旁人可以要,報人不能要,報人要的話,你的立場就垮掉。這個是很難的,要有勇氣拒絕。
報人必須無所好
問:你辦報四十多年,歷經許多大事,這些對你有什麼啟示?
答:我四十幾年的經驗得出一個結論:從老總統開始,雖然我是他的學生、部下,但是我辦報他還是不喜歡我,因為我沒講他要聽的話;經國先生也是如此。等到後來知道我是講民主、反共、個人無所「好」,他們才接受我的意見。總而言之,辦報的人不要討執政者的喜歡,拋棄了你的讀者。
問:什麼原因使你能堅持這樣做?
答:我們中國人講要剛正,自己要立得正,要無所求,辦報的人要把權、名、利看開,就是佛家講的要「目空一切」。
問:你覺得當前報紙的角色和過去解嚴前報紙的角色,有沒有什麼不同?路是更困難還是更容易走?
答:路是靠自已的腿去走的。路有平坦、有顛簸,有不同的路,就看你自己怎麼走。要堅定繼續自己的意念,向你的方向去走,雖是走不完的路,一步一步,總是會接近的。
現在整個世界在變,所以我們很流行的說法「要抓住社會的脈動」,因此不能不變,要隨時代潮流在變,我覺得這個變是應該的。但是,也有不變的,不變的是我們自己辦報的精神。
我們初到台灣時是「反共抗俄」,現在俄國共產黨領導垮了,我們不需要抗俄了。我們現在強調民主憲政,動員戡亂時期結束後,理論上,共產黨就合法了;它成了一個合法的政黨,我們的應對關係也要調整。但是,共產黨守著「四個堅持」不放,這不是民主,也不是憲政,我還是反對到底。所以有所變有所不變;這要看是什麼東西,不是籠籠統統講一句,這個變那個不變。
問:你把聯合 報系這個棒子交出去之後,對你的子女、同仁有什麼期望?
答:我的子女都很聽話,他們都會照我走的方向去走,不會偏;這點我很有把握,他們的行為和思想都很純正。同仁們也一樣。
問:把棒子交出去之後,你最希望做什麼事情?
答:有什麼感興趣的事就去做。我現在報館的事情交給他們,我不去管了。
問:你還是在想?
答:想還是在想啊,想都不想,也是辦不到的事情。我自己審視自已,有句話說:「生而無憾,死而無愧」。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我就做;我不能做到的我就提出建議,總之盡心盡力就行了。我樂於助有好的人才,希望我資助,我還是樂意幫助。人才培養出來,不一定是為聯合報也不是為台灣一個地區,而是為整個人類社會,這就是一個貢獻。
以不變應萬變
問:如果回過頭來看你辦報的過程,你覺得有哪些事情不會按照原來那樣做、你會改變的,有沒有?
答:很少。過去的事情,決定了應該怎樣做,我從不後悔。譬如「退報運動」,有人誹謗我們,我要向法院告訴,有些同事說:「唉呀,算了吧!」我說:「這不是報社或個人的事情,這是社會的正義。」所以我決定要告。我說:「告贏了,正義伸張;我打輸了,我認為是司法輸了;如果政府有壓力,逼得官司輸了,我有什麼辦法?」站在我的立場,我非告不可。
問:平常生活處世,有沒有哪一句格言對你影響最大?
答:這樣大的世界,一句話能總括的很少,總之自己不要走錯方向。過去農業社會,很簡單;現在整個世界大家共處,各種事務太複雜,包含了太多。所以一個國家、一個人要能應變,各種變化來的時候都
要能應付,能控制變局。
問:你期望將來聯合報系變成什麼樣一個情況?
答:我期望不變。剛才講「變」,聯合報辦下去要「不變」,要「以不變應萬變」。
問:你指的不變是辦報的理念不變?
答:理念不變。政治人物有任期,我報紙要辦下去,我沒有任期。
問:人才和管理方面你擔不擔心?
答:在某一面講,人才繼續要培養。地球是人創造出來的,升空也好、下海也好,都是人的變,你一定要適應時代,訓練出人才。
問:現在社會變化很大,現在辦報紙和你四十三年以前辦報紙不一樣,那時候也許你個人的領導、判斷就能決定報紙的方向,未來報紙的決策模式是否和以前不同?
答:世界是人形成的,人有人性,這是基本的。所以不管怎麼樣一個變法,中國人講究對人、對事,不外乎「情理法」。情理法守得住,就不會有大麻煩;不講情、不講理、不講法,雖得勢一時,未見得能永久。
問:你有沒有佩服過哪個報人?
答:從前在大陸,我看張季鸞辦報紙,對他個人很欣賞,因為他那時候代表中國的文人,他寫的文章文情並茂,很好。若講現代的報人,我敬佩的人不多,因為很多人不能表裡如一。現在口是心非的中國人太多,今天說這樣好,明天說那樣好,這種人我不會欣賞。
問:張季鸞先生如果活到這個時代,不曉得會怎麼樣?
答:那也很難,可能他辦報理念不變,但要適應這個社會的變化。
問:以目前台灣人口來看,當前的大報像聯合報它的影響力沒有任何一個自由國家的報紙可比擬「除了共產國家的人民日報」,經營這個報紙的責任很重大?
答:所以我不敢偷懶,不敢隨便妥協,也希望堅持大原則。
問:你通常碰到重大事情下判斷時,是自己一人思考,還是聽別人的意見?
答:首先自已思考,然後再聽別人的意見。有好的意見,就考慮;不能同意,我還是會照自己的理念去做。
問:現在要堅持立場不容易?
答:很難,我自已也覺得很難。
問:有沒有遲疑過?動搖過?
答:沒有。人生幾何,自己肯定堅持的理念,為什麼還要遲疑、還要變呢?有生之年要我怎麼變,我看也很難。
問:你有沒有灰心過?
答:沒有。四十年前都沒有灰心,現在怎麼會灰心?現在只是對有些事情看不慣。
問:你這麼樣的堅持毅力,是不是你個性的一部分?
答:當然是個性的一部分,我要堅持中國報人的規範,從前很少看到有這種規範。不要左右搖擺,只是追求所謂的成就。壞榜樣而有成就,將來大家都學壞,那就不得了。
(苗天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