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5日接近中午時分,駐紮在聖母峰基地營的登山者與後勤隊,紛紛拿出炊事工具準備午餐。
忽然間,腳下土地開始震動,遠處積雪冒起白煙,有人忽然明白了什麼,立刻拔腿狂奔。僅僅幾秒鐘,50層樓高的雪牆鋪天蓋地而來,鏟起前方岩石砸向基地營,有些帳棚瞬間被淹沒,有些的則被推擠了上百公尺,基地營被夷為平地,20多條生命因此葬送,60多人受傷。
什麼是聖母峰基地營?
看到這段倖存者拍攝的影片,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2011年4月,歷經六天長途健行後,我跟著王品集團主管與同業們登上了聖母峰基地營。原以為會看到一座高大華麗的地標,不料只是座一人高的嘛呢堆(藏區路口常見的石堆,有時會以藏文寫上「唵嘛呢唄咩吽」六字真言),「5364m」低調地寫在下方大石塊上。
(聖母峰基地營的地標,上面寫著「5364m」)
這裡,已是一般登山客與聖母峰最近的距離,人們互相擁抱、拍照,美國登山客還拿出啤酒慶祝狂歡;我卻因嚴重高山症,只剩膝蓋以下能夠直立。
司空見慣的尼泊爾嚮導,微笑指著遠方密密麻麻的黃色小點,「那,才是真正的基地營。」那是登頂隊的帳篷區,距離我們僅數百公尺。差之咫尺,風險卻高出千萬倍。
基地營位在聖母峰裙腳邊的昆布冰河上,每年三到五月登頂旺季時,會看見數百個黃、藍、紅色帳篷散布在白靄靄冰河上,上千人在此訓練、登頂。不幸的是,地震正好發生在登頂旺季,才造成如此嚴重的傷亡。
這是登頂世界第一高峰的第一站,各國高手在此停留至少一個月,適應高度、盤點器材,一切就緒後再往上挺進。
登山者離營後,基地營帳篷就成為作戰指揮部——造訪過專業帳篷的同業說,裡面設備不輸專業研究室,各式各樣專業氣象數據攤在大桌上,後勤團隊圍著討論分析,隨時以無線電聯絡山上的夥伴,通知隔日作戰計畫,並照顧因身體不適而下撤的夥伴。
因為,登頂者並非一次就能從基地營攻頂,而是從6000公尺的第一營、6400公尺的第二營、7200公尺的第三營、8000 公尺的第四營,逐步上升。萬一天候不穩就得隨時下撤,確保安全。所以,一個後勤團隊可能高達數十人,停留時間長達數個月,使基地營宛如一個「忙亂如蟻丘」的臨時村落。
曾攀登聖母峰的美國記者強‧克拉庫爾(Jon Krakauer)在《巔峰》(Into Thin Air)一書描述,「我們的膳食帳篷是個深邃的帆布帳,裡面有一張大石桌、一套立體音響、一間讀書室,還有太陽能電燈;比鄰通訊帳篷裡的有衛星電話和傳真機當……每隔幾天,就有犛牛運來新鮮的麵包和蔬果。」
(駝著物資上聖母峰基地營的犛牛)
由於車輛無法到達,登山客們的衣食住行,全依靠青藏高原特有的犛牛,將成綑成桶的物資掛在身上,一步步駝上基地營。通往基地營途中,隨時都能看到世居喜馬拉雅山區的雪巴人趕著髦牛群趕路,交通流量之大,用「門庭若市」形容也不為過。
這也使得基營地裡物質享受甚豐,甚至還銷售熱騰騰麵包與現煮咖啡的麵包店,與周遭嚴酷的環境形成強烈對比。
「營地上方的峭壁有許多垂掛的冰川,大冰塊日夜從那兒崩斷下來……沒有風的晴天下午,天氣暖的可以穿T恤舒舒服服坐在戶外。但太陽只要一落到基地營西邊標高7167公尺的圓錐形普莫里峰背後,氣溫馬上降到十幾度。夜裡我進帳休息,聽見吱吱聲和裂縫撞擊聲譜成的牧歌,教我想起自己正躺在一條流動的冰河上。」克拉庫爾寫到。
這次的雪崩,正是從普洛里峰滾滾而下。
1996年的「聖母峰之死」
世界上共有14座8000公尺以上高山,大多數都坐落在喜馬拉雅山脈這條「世界屋脊」。那裡氧氣濃度只有平地的7%,登山者要戰勝的不是地形,而是因缺氧意識不清導致的意外、腦、肺水腫等急性高山症,以及劇烈的天候變化。
高山天氣變化之無常,每個登山者都領教過。這一刻是晴天,下一刻卻暴雨;明明是春天,卻忽然來了寒流。
我們登上基地營前兩天,山上罕見地降下四月雪;上基地營後,更有強勁寒流來襲。大夥兒早早回到海拔5200公尺的山屋煮茶驅寒,晚上七點便抱著暖暖包睡去。
(高山地區氣候變化無常,溫暖的四月初竟飄雪)
夜裡,隱約聽見廁所傳來「框!框!」聲,原來是水缸裡的水結了層薄冰,得把冰層敲破才能舀水沖馬桶。隔天起床,窗簾也被凍成奇形怪狀,「站」得直挺挺,山友們驚奇地互相報訊,「昨晚只有零下40度!」
僅在海拔五千多公尺,天候變化都能對環境造成巨大衝擊,在八千公尺高山,人命更如螻蟻。
靜謐的喜馬拉雅山區,最大的聲響通常來自直升機。健行路程中,每當看見紅色救援直升機轟隆隆從頭上飛過,大家就低頭禱告,「希望一切平安……」
意外發生時,若再遇上天候阻擾,即使一趟一萬美金的救援直升機也不保證能救命。2013年,台灣登山怪傑李小石在攀登聖母峰旁的洛子峰時,身體不適,直升機卻因天候與高度限制無法靠近,與世長辭。
長眠於山,是許多登山者的遺願。在聖母峰基地營的健行路線中,到海拔4900公尺左右的羅布崎(Lobuche)後,登山者會開始走上世界最長的昆布冰河。冰河下緣形成一處寬廣谷地,在冰磧石堆的頂端,數十座大小石堆靜靜矗立,纏繞其上的五色經旗,終年在冷風中狂暴地鞭笞天空。
(殉難山友紀念碑群在冰川末端排成一列)
這裡是登山者的墓地群。跌入冰隙失蹤的、無法運回平地的、想留在山裡的,遺體或遺物都埋葬在此。
我走到石堆前,讀著每個人的姓名、國籍與年齡,大部分是雪巴人,有無名氏,也有登頂多次的高手。最醒目的,要屬美國登山家費雪(Scott Fisher)的紀念碑。他成功登頂四次,卻在1996年聖母峰史上最大山難中,與其他11位登山高手一同殉山。《巔峰》鉅細靡遺地紀錄了這一段震驚世界的歷史。
《巔峰》提到,平均每四人登頂成功,就有一人死亡。但許多意外,連科技也無法預防。去年四月,被稱為「死亡陷阱」的昆布冰瀑雪崩,16名雪巴嚮導死亡;1996 年五月的聖母峰大山難,也造成台籍登山家陳玉男喪生,隊友高銘和獲救,卻因此失去所有手指、腳趾與鼻子。
(殉難山友紀念碑)
紐西蘭登山家霍爾(Rob Hall)的故事也令人揪心。他在海拔8千7百多公尺苦撐多時,卻因天候惡劣,隊友無法前去支援。他在雪堆中失去意識前,透過衛星電話與家中的妻子連絡上,「我愛你。好好睡,甜心。請不要太擔憂。」這是他的遺言。
接連幾天兼程趕路,我卻在殉難紀念碑前駐足良久。舉目環顧,是四千多年前隆起8000公尺插天雪山;看不見的,是因追夢而逝的不死靈魂。忽然發覺自己縮得好小,如此微不足道。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兩句話,從腦中閃過。
既然是滄海一粟,人,為何要走出安逸,將自己置於險境?為夢想?為挑戰?或根本不需要理由?
1924年,有記者問「可能」是第一位登頂聖母峰的傳奇登山家馬洛利(George Mallory)(他在登頂過程中失蹤,無法確認是否登頂),為何要去爬聖母峰,他只簡短回答,「因為她在那兒。」
因為山在那兒,因為夢在那兒。
謹以此文遙念聖母峰的英靈。
(遠眺聖母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