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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記憶的台北

余宜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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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宜芳

1992-12-15

瀏覽數 15,850+

失去記憶的台北
 

本文出自 1993 / 1月號雜誌 第079期遠見雜誌

「市長開支票 三五年內台北改頭換面」

「四條捷運同時動工 幹線道路開腸剖肚」

「中華路將展新貌 地下街林蔭大道」

變、變、變,台北市正以驚人速度汰舊換新,拚命趕在二十一世紀來臨前,躋身「現代化」都市之林。

過去十年,台北市民已擁有豪華壯觀的兩廳院、世貿中心、台北新站……;高樓大廈更由十幾層到幾十層,以平均每年增加八九百棟的速度,自商圈擴散到市郊。

生命地標走入歷史

同一時間,一處處銘刻台北市民共同記憶的舊陸標,在「發展」怪手的攫擊下,無聲無息走入歷史。

建於日據時代的台北車站和圓山動物園在民國七十五年,先後消失,前者被夷為平地,後者的圓山貝塚遺跡上,則蓋起「兒童育樂中心」。四年前,一把火燒掉中華體育館的屋頂;最近一年,國際學舍、中華商場相繼遭台北市政府拆除,黃大洲市長並自傲於公共建設理念得以貫徹。

或許,從都市進化論的觀點,舊空間注定會被時間淘汰;許多台北人卻不免有分失落。

台北的變貌讓舞蹈家林懷民驚心。他覺得自民國七十年代後半期開始,彷彿活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全新的台北幾令他不敢面對。「世界上總該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林懷民惋惜的不只是硬體建築物的消逝,還有那無形中跟著走的人的品質、信念和價值觀。

「當我們所有記憶裡的東西都不見了,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是否也會被掏空?」出版人隱地低問。

無論如何,這些出現在白先勇、黃春明、劉大任……的小說裡,出現在李行、白景瑞、劉家昌……電影中的熟悉景物,曾真實的和台北人的生命歷程有過密切交集。它們是台北人共同的生命地標。

年逾七十的老畫家顏水龍,在台北舊火車站被拆那天,站在館前路門口,哭了。

那是一棟厚實又帶點古典風格的建築物,完工於一九四0年,日本人稱它為「台北驛」,台灣人叫它做「火車頭」。多少顏水龍那一代的台灣青年,少小離家,先坐火車到基隆,再上船赴日本、大陸,甚至南洋;光復後,又有多少中南部「出外人」背著簡單行囊下車到台北打拚,年節時再提大包小包行李擠火車返鄉;正門口的大時鐘下、噴水池畔,更是多少人郊遊、約會的集合地點。

舊火車站也帶給作家子敏數不清的溫暖回憶。

民國三十四年初抵台灣時,子敏仍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假日最喜歡和好友騎腳踏車到北投、淡水玩。回程力氣用盡,再坐走走停停、讓人一路驚呼關渡紅樹林、淡江夕照美景的北淡線晃回台北。腳踏車則可免費托運,下車領回「鐵馬」,悠閒騎回住處。

如今子敏兩鬢飛霜,北淡線鐵道也早已被撬起,改鋪設捷運高架系統。

政府遷台未久的民國四十年代,在「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口號下,一般民眾的物質、精神生活只能用「貧乏」概括。對孩子而言,「能夠坐三輪車到動物園,已是天大的朝聖之旅,」民國三十九年出生的建築師陳國偉談起動物園時,綻放滿臉笑意。

到圓山動物園「朝聖」

他的父親是知名人類學者、前文建會主委陳奇祿,光復初期在台大任教。每次全家上動物園,陳奇祿和太太各抱一個小孩坐上三輪車僅有的兩個座位,而老大的陳國偉只能蹲在父母膝前,從新生南路的台大宿舍沿榴公圳到圓山。

晴天時有風景可看,不覺路途遙遠;下雨天悶在帆布蓬裹,陳國偉蹲得雙膝發麻,只覺路長得沒有盡頭。遇上爬坡路段,全家下來幫忙推車外,有的車伕還趁機加價。

圓山當時對兒童除了郊遊、看動物外,深具其他多種吸引力。看到飛機從頭上呼嘯低空飛過,在那個無飛機可坐的年代,足以向同學誇耀大半天;或者,到隔鄰的兒童樂園租把鳥槍打「朱毛匪幫」靶,也是過癮的事;最後花個一塊錢租小木船划過清澈的基隆河到對岸草地……。

寫「台北老街」的作者莊永明高中時,最喜歡邀同學造訪圓山靠基隆河畔的露天茶座。泡杯茶,聽現場演唱的國語流行歌,他經常斜躺在竹榻椅上和朋友「開槓」(閒聊)、看藍天、數繁星,消磨整晚。那時約民國五十年初,圓山旁沒有高架橋、也沒有高速公路。

同一個夜空下,師大畢業不久,在中學教書的鍾毓田都可能正聽完國際學舍一場大師級音樂會,飄飄然回味地鍍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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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四十五年啟用的國際學舍,原是外國留華學生的落腳處。包括宿舍、餐廳、體育館、文化廳。當年因三軍球場剛拆,它可容納一千五百人的體育館,是台北唯一大型集合場所。舉行大型籃球賽外,更是第一屆中國小姐的選拔會場。

但國際學舍最令人難忘的,仍屬遠東音樂社在民國四、五十年代舉辦系列藝術表演活動,首開外國藝術家來華表演之風,散播藝術欣賞種子。

拿出一疊泛黃、紙質粗糙的節目單,前遠東音樂社長張繼高細數包括大提琴家帕蒂高斯基、女高音史蒂蓓、舊金山芭蕾舞團……等當代頂尖藝術家如何風靡台北觀眾。

體育館裡開音樂會畢竟是不得已的克難作法,幸好觀眾的熱情和鑑賞力稍微紓解音樂家的不快。紐約大都會歌劇院首席女高音史蒂蓓演唱完後,告訴張繼高:「We have understanding audience。」然而走遍世界都是在有水晶燈、玻璃柱的堂皇歌劇院表演,她離華前仍忍不住說了一句:「我沒想到在倉庫裡辦音樂會還能這麼愉快!」

民國五十九年後,音樂會大都移往中山堂及國父紀念館,國際學舍的用途轉為辦書展、商展……輝煌歲月漸行漸遠。

樓起樓塌的中華商場

五十年代造成轟動的不止藝術表演,普羅大眾更感興趣的是台視開播、梁祝首演、林絲緞裸體攝影展、楊傳廣十項運動奧運得牌……,但最和市民生活相關的大事是--「中華商場」終於在民國五十年落成。

中華商場曾是台北市重要地標。每當北上列車的乘客看到這條綿延一公里的水泥長龍,就知道「台北到了」。

詹宏志在「城市人」書中寫道:逛街成為一種消費的方式,一種生活方式和娛樂方式,都是晚近的事;而中華商場的誕生對台北市民的逛街行為產生關鍵性影響。

一千多間店舖,吃的、用的、穿的,包羅萬象。子敏家的第一台收音機、鍾毓田的第二雙皮鞋在那裡購得。年輕學生訂做制服、家庭主婦買蒸籠、留學生出國買皮箱和中國風味的小禮物、阿兵哥填補遺失裝備,都在中華商場。

而許多外省第一代在這裡消磨鄉愁歲月。

六十六歲的退休公務員薛翼翔打年輕起就是常客。單身時和朋友上清真館打牙祭,四十歲那年結婚在真北平請客;周六下午他偶爾會到國光茶藝館擺擺龍門陣,晚上再到對面國軍文藝中心聽戲。「一輩子就這麼過去囉!從反攻大陸等到返鄉探親。」

而在美國流行文化席捲台灣年輕人的民國五、六十年代,中華商場是美國文化的傳播站,也是櫥窗。

三十八年次,任職於新聞局的作家郭冠英在政大念書時,周六、日必然到哥倫比亞唱片行報到。當年,新生戲院對面的幾家唱片行鎮日用大喇叭播放貓王、披頭四、鮑布狄倫以及排行榜的熱門歌曲。「美國一出片,這裡一個禮拜就盜版,」他說。閉上眼睛,郭冠英還能清晰看見長廊上流動著的雞窩頭、迷你裙、AB褲、嬉皮裝……。

六十年代中期以前是中華商場的全盛期,人潮不斷。二秦二林當紅,西門町電影街賣座鼎盛,某段時期市政府為疏散交通,甚至禁止空計程車駛入西門圓環。

「屏風表演班」的李國修,還靠這條法令賺了不少零用錢。在鄰居媽媽吆喝下,他們一夥住商場第八棟的青少年,專門站在第五棟路頭前,排隊當職業乘客,讓空計程車得以駛入西昨町,司機每次會給他們一塊錢。

「搭計程車還能賺錢,大概全世界絕無僅有,」李國修得意地說。他自號「商場第一代原住民」,從五歲住到二十七歲才搬離。

然而,中華商場畢竟光芒漸褪、風霜浮現。油煙和火車煤灰的長期薰染,使它油膩斑駁。許多店面一再轉手,更富有的消費者轉向東區消費。天母東路、南京東路、忠孝東路、敦化南路……一個個新商圈在民國六十年代後期崛起,高樓大廈林立。

失憶的城市?

民國七十年代的台灣社會急遽往前衝,遠遠把中華商場拋在腦後。

八十一年十月,台北市政府動員三千人力、耗費四千萬元,強力拆除中華商場。轟隆聲中,見證台灣經濟發展的八棟建築物逐一灰飛煙滅,彷彿象徵一個時代的結束。

舊空間被摧毀、新空間出現,在台灣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在都市發展理論主導下,城市不斷更新的結果,必然缺乏歷史的紋理,而顯得膚淺、浮誇。「市民對城市的集體記憶既然無法累積與傳承,他們怎麼去愛和認同這個城市?」台大城鄉所規畫室研究員鄧宗德強調。

紐約市的作法或許值得參考。

紐約也曾經是一個毫不猶豫汰舊換新的都市,但當仿古羅馬「卡拉卡拉(皇帝)浴廳」所建、極具建築藝術價值的賓州火車站,因商業利益被摧毀後,終於激發市民自覺運動,促成紐約市政府在一九六五年訂定「陸標保存法」(Landmarks Preservation Act)。

之後,凡要拆除任何超過三十年歷史以上的建築物,必須經由藝術家、建築師、歷史學者、房地產開發商、市民代表合組的「紐約市陸標保存委員會」審核。寫「新世界交響曲」的音樂家德弗札克的故居,是棟不起眼的三層樓,即因它的文化價值被保留。

新的一年,迪化街、南海路的美國新聞處舊址將面臨拆除與否的決定;明年、後年又會有多少具共同記憶的陸標面臨同樣的命運?

陸標,是讓下一代瞭解城市歷史的基石。充滿生命力、迅速更新的台北,會成為一個失憶的城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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