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進入「全球化」時代,不過是近10年至20年內的事。在前全球化(pre-globalization)的漫長歲月中,人們從事任何規劃——包括策略性和非策略性的——幾乎不自覺地,或天經地義地,總以國家做為本位或範圍;凡是發生超越國家這一範圍的事,幾乎都歸之於例外狀況:在政治上屬於外交,在經濟上屬於國際貿易。但是進入「全球化」時代以後,這種堅守以國家做為策略和思考本位的傳統觀念,似乎愈來愈脫離現實。在本文中所要討論的,就是國家在我們思考模式上所占地位和角色的問題。
國家本是歷史產物
自歷史觀點,國家代表人類為求生存而發展的一種群體,其背後原因和動力,除了人們熟知的英哲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所著《巨靈論》(Leviathan)中所提出的解釋——為了避免弱肉強食的恐怖景象——以外,顯然還有其他語言、種族、宗教各種因素。
而一旦國家這一群體組織形成以後,本身又自然地產生自我維持動力,反過來構成一種支配人類社會所有各種活動之力量。
誠然,今天我們所瞭解的現代民族國家,在世界上充其量不過400年歷史,但是它卻在人類生活中扮演具有主宰地位和角色。如社會學大師韋伯(Max Weber)所稱,國家這一體制,對內「在特定的領土之上(成功地)壟斷了實質權力的合法運用」,對外和外國協商,締約或從事戰爭。在傳統的政治學教科書中,國家被描述為一個擁有最高的和獨有的主權的實體;而且在經濟學大師海耶克(F. A. Hayek)眼中,不管是極權國家或是福利國家,它們都是一樣的。
以上所說的,乃是在政治上的情況。至於在經濟活動方面,重商主義者認為,應以國家為單位,努力經由貿易以取得財富;即使自由經濟學者,如李嘉圖等,所提出比較利益理論,也仍然是以國家做為經濟活動單位。近年來,人們所熟知的——尤其在台灣獲得特別重視——洛桑國際管理學院(IMD)每年發表的「國家競爭力排名」,依然以國家做為評比單位。
國家競爭力等於產業競爭力
事實上,以封閉式的國家做為描述一國的經濟和產業活動的範圍,是極不精確的。拿彊土較大的國家來說,其經濟活動並非平均分布於其國土上;一個十分顯著的例子,就是義大利這一個「國家」,在經濟上,它包括了迥然不同的工業化的北方和鄉村性格的南方。因此到了麥可.波特(Michael Porter)所著《國家競爭力》(Nation’’s Competitiveness)一書時,在表面上似乎作者討論的是國家,但實際上它探討的是一國產業的全球競爭力;他發現,在現實中並不存在超越產業的國家一般性競爭力,所謂國家競爭力,並非指一個國家,而是指某種產業。
再進一步看,這種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某種產業,往往又以群聚於某一地區的形態而存在,譬如德國的化學或印刷機械產業、美國的製藥或航空產業、日本的汽車或機器人產業,甚至小如瑞士這種國家,其金融、製藥這些產業,也都是集中於某一較小地區內。同樣在只有3萬6000平方公里的海島上的台灣,我們的電子、紡織、機械許多產業也都是群聚某一地區。換言之,以產業群聚做為分析單位,較之國家更為貼切。
尤其這種群聚往往和其他國家內之相關產業群聚,存在有極密切關係。特別是台灣許多產業,愈來愈融入某種全球經濟體系中,在一全球舞台上扮演著某種群聚中心或基地,超越國家這獨立的和封閉的系統。
在上述發展下,無怪乎大前研一曾說,如果我們重劃地圖,不再是依循傳統上那種鮮明的國界,而是一個個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產業群聚。在這趨勢下,國家界限及其帶來的限制,反而構成產業發展之障礙,使得許多全球化企業,為了突破國家所加在它們身上的限制,乃運用其跨國組織和龐大的實力,造成一種如《當企業購併國家》(The silent takeover:global capitalism and the death of democracy)這一書名所描述的情況。從更深層地說,這種經濟現實和政治傳統兩股力量的嚴重衝突,無疑帶來了當前人類社會所面臨的一個極重要而有待解決的課題。
虛擬世界創造新經濟規律
尤其隨著網際網路的發展,使世界各地的人或機構得以超越時空阻隔,創造出一個虛擬且近乎無限大的世界。例如一家位於舊金山的公司Linden Lab,為人們提供一個立體的虛擬世界,稱為Metaverse;在這世界中,有可供銷售的島嶼和土地以及自己的貨幣,人們可以從事企業活動。加入者還可以在這世界中創造虛擬自己,稱為Avatar,和其他Avatars互動,過著Second Life。在此必須強調的是,這不是一種虛擬的電動遊戲,而是一個偉大的創舉。據知,投資這項計畫的,有Lotus 1-2-3的創始人Mitch Kapo、eBay的Pierre Omidyar、Amazon的Jeff Bezos以及Lotus Notes的發明者Ray Ozzie等這些企業界巨擘和知名人士。有趣的是,在這虛擬世界中,最大的地主竟然是IBM公司,擁有20多個島嶼的所有權。
這方面的發展,不但不斷擴大了虛擬世界的版圖和影響力,尤其重要的是,它們推翻了我們一向自以為是的許多經濟規律,例如邊際效用不會隨著使用者增多而減少;消費者並非老是處於資訊不對的弱方,而可以參與產品或服務的設計、產製與定價。
產品的壽命,可以用「長尾理論」加以描述,而不是依照傳統上的生命周期理論的規律。諸如此類,有人引用物理學家理查.費曼告訴他學生的話說,「不要從牛頓力學的角度來看量子力學。」換言之,今天的我們也不要依照得自實體世界的經驗,類推到虛擬世界中所發生的事物現象上,其中自然包括了傳統的國家觀念。
傳統國家本位觀念的破與立
進入當前的世界,如本文所描述的,在自由化、全球化和數位化之浪潮下,許多基本形勢和力量己經改變了國家這一體制與角色,衝擊了國家所擁有的壟斷地位和權力。
但是不幸的是,如大前研一在其名著《民族國家的終結》一書中所稱:「封閉國家模式,目前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很常見。」這種人們慣用的觀念和原則架構,「與外面世界的跨國界流通現象,兩者相差有一個世紀以上的鴻溝」「這沒什麼好驚訝,老舊的觀念與釋義方式並不容易淘汰;尤其愈是一目了然,愈是平凡的觀念,就愈不容易消除。」
在這情況下,我們所面臨一個最大的考驗和選擇是:究竟是仍然堅持傳統的國家觀念做為其思考的上位或前提呢?還是順應時勢,找到一種更能增進人民幸福的體制?這不但是世界人類遲早都必須面臨的問題,尤其對於生活在台灣的我們,有了近十年來的活生生的體驗,加上對於未來的可能展望,更迫切需要想通這一問題,並找到答案。
(作者為元智大學講座教授、台灣評鑑學會理事長;本專欄由朱博湧、許士軍共同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