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重讀齊邦媛教授的《巨流河》,她寫國家民族,動盪的大時代,是帶著悲天憫人的胸懷:
「火車裡,人貼人坐著、站著、蹲著,連一寸空隙都沒有;車頂上也坐滿了人,儘管站長聲嘶力竭地叫他們下來,卻沒人肯下來。那時,每個人都想:只要能上了車離開南京就好。
日機晝夜不停地沿著長江轟炸,500多里的長路,這些繫在父親心上的生命能否安然躲過一劫?
為了躲避白天的轟炸,船晚上開,碼頭上也不敢開燈,只有跳板上點了幾盞引路燈。我們終於走到碼頭,跌跌撞撞地上了船。蜂擁而上的人太多,推擠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裝不進人了,跳板上卻仍有人擁上。只聽到一聲巨響,跳板斷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沒的聲音,已上了船的呼兒喚女的叫喊聲,在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混雜著白天火車頂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頭。那些淒厲的哭喊聲在許多無寐之夜震盪,成為我對國家民族、漸漸由文學的閱讀擴及全人類悲憫的起點。 」
她寫國破家亡,戰時的生離死別,筆觸是如此溫柔,卻又如此深沈:
「從南京火車站到蕪湖軍用碼頭,母親雖有人背扶,卻已受到大折騰,在船上即開始大量出血。船行第三天,所有帶來的止血藥都止不了血崩,全家人的內衣都繼床褥用光之後墊在她身下。
船到漢口,她已昏迷。清晨,由碼頭抬到天主教醫院時只剩一口氣。同時抬到醫院的,還有我18個月大的妹妹靜媛。她尚未完全斷奶,剛會走路十分可愛。
在船上時,大人全力救助我母親,她自己走來走去,有時有人餵她一些食物,船行第三天即吐瀉不止,送到醫院時住在一間小兒科病房。醫生診斷是急性腸炎,她住在醫院右端,由我一位姑姑帶著我照顧;媽媽住在左端加護病房,由我舅舅看著醫生們盡一切力量穩住她已微弱的生命。
第五天早上,我扶在妹妹床邊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媽的哭聲驚醒;那已經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軀上,小小甜美的臉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
在我倦極入睡之前,她還曾睜開大眼睛說,「姊姊抱抱。」如今卻已冰冷。
她寫抗日烈士張大飛,在戰火綿延中,用她全部的生命去感受那曇花一現的純淨,溫暖:
「我在寒風與恐懼中開始哭泣。 這時,我看到張大飛在山的隘口回頭看我。 天已漸漸暗了,他竟然走回頭,往山上攀登,把我牽下山。 到了隘口,他用學生的棉大衣裹住我30多公斤的身軀,說:「別哭,別哭,到了大路就好了。」
他眼中的同情與關懷,是我這個經常轉學的邊緣人很少看到的。
數十年間,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總記得他在山風裡由隘口回頭看我。 」
張大飛之後加入飛虎隊抗戰出生入死,相差六歲的兩人持續通信:
「我很羨慕你在天空,覺得離上帝比較近,因為在藍天白雲間,沒有死亡的幽谷……」
張大飛從軍前,送她一本和他自己那本一模一樣的聖經,全新的皮面,頁側燙金。自那一天起,齊老師在所有的車船顛簸中都帶在身邊,80多年如一日。
1945年5月18日,豫南會戰中張大飛掩護友機時,遭遇日軍軍機襲擊,在河南信陽上空殉難。
張大飛的遺信寫道:
「這八年來,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如今,我休假的时候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26歲這些人生滋味,以前從未嘗過。因為三天前,最後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沈思,內心覺得平靜......
這些年來我們走著多麼不同的道路,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全神貫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
祝福齊老師前往光明世界,與所愛安息
齊老師85歲出書,她曾說她的心靈刻滿彈痕。90多歲接受陳文茜女士訪問時,想到這段抗戰歷史還有之後虛空的勝利,她竟突然脫下眼鏡,連聲說了多聲對不起,落淚哭泣,滿室乍然。她說其實她還是想不開,覺得很遺憾,很虧欠。
每個人,相識的剎那,多麼短暫;但相逢的緣分,多麼深邃。齊老師,感謝您用生命寫故事,僅以我在典禮中演出的歌曲《清晨 》,祈願祝福您,再也沒有遺憾,再也沒有虧欠。在一個沒有恐懼,沒有戰亂,沒有敵人,只有音樂和詩歌的光明世界裡,與您所愛安息。
《清晨》:(德國詩人作詞 John Henry McKay)
明日陽光將再次照耀
在我即將踏上的道路上,
它會再次讓幸福之人團聚,
在這同一片陽光呼吸的大地上…
而到達那片遼闊、蔚藍浪花的海岸,
我們將靜靜地慢慢降落,
無言地凝視對方的眼睛,
無言的幸福沉默將降臨在我們身上……
And tomorrow the sun will shine again
And on the path that I shall take,
It will unite us, happy ones, again,
Amid this same sun-breathing earth ...
And to the shore, broad, blue-waved,
We shall quietly and slowly descend,
Speechless we shall gaze into each other’s eyes,
And the speechless silence of bliss shall fall on us ...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國際演奏家,茱莉亞音樂學院大提琴演奏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