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我聽過一個說法:要成為無法被取代的人,才能彰顯在團體中的價值。嗯,的確有道理。有一段時間,這句話是我掛在眼前的紅蘿蔔,在腦海中反覆重播,鞭策自己要更努力、要變得更厲害、更無法取代。(本文節錄自《工作排毒:讓你咻咻咻的工作編輯術》一書,作者:陳夏民,逗點文創結社出版,以下為摘文。)
這想法一旦在腦裡扎了根,就會一路往上長、沒有停下來的可能。我從求學階段開始就被這樣的概念高速推著走,幾乎就要飛起來——我總是認真讀書考試,上班後也是每天力求表現,就算開出版社當了老闆也無時無刻都在思考,要如何變成獨一無二,變成在哪裡都會被需要的人。
每每想要放棄,或是想對太陽怒吼「我不想要努力了啊啊啊」時,腦海深處就會跑出一句話:「不行,這樣你會變成普通人。隨便一個人都可以取代你。」
於是乖乖認命,繼續咬牙跑下去。
就像是只要天天鍛鍊,肌肉就會緊實、茁壯,在社會上打滾了一圈,雖然沒有顯著的成就,但也意識到自己變強了。很多時候只要一通電話,就能找到正確的人幫忙,更不用說受邀到某些以前只能觀望的場合,成為舞台上的一員。
變得資深之後,可能先變油
有人開始叫你老師。雖然請對方別這樣稱呼,但內心還是欣喜,唉呀,我也來到這個階段了(但是被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叫大哥,還是會有一點不開心)。
慢慢的,有更多拿起麥克風說話的機會,好像你一開口就有人想聽一樣。更不用說,到了某些地方,也有幽微抽象的特殊待遇,雖然不是很高級的那種,但日子似乎愈來愈好過了。也就在此時,我才發現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變油了。
對,畢竟不是年輕人了代謝變差,肚子的確有點油。同時,我說話也油了。打哈哈的場面話說得超級輪轉,看到其他人的作品或是想法,評論還沒經過大腦就已經說出去了。雖然不是故意,但總在意外時刻展開男性說教。
油膩——雖然總在我回神之後才覺得渾身黏膩不舒服——是可以忍受的,很低階的自我厭惡,只要回到被追捧的場合就彷彿清新俐落起來。
直到有一天,油花四溢卻沒打算擦拭的我,看到某個風馬牛不相干的陌生年輕人做了非常厲害的事情,甚至滿臉謙虛,我忽然覺得被威脅,好像有什麼東西會被拿走。
那時我才發現自己扭曲了——一旦東西到手,就愈來愈捨不得放,像是可以霸占溜滑梯的孩子惡霸,不會允許其他孩子與他分享。
當然,我不滑溜滑梯很久了。
我不想放的是頭銜,還有因為頭銜而來的各式優越待遇與權力。
專業上,我愈是朝著資深的象限走去,就愈是迷惘。
因為在這個社會,充斥著比我資深一輪、兩輪、三輪的人,他們口中的未來樣貌,好像與我無關,但所有資源全部都卡在他們手上。我或是我的同輩們就算滿懷抱負,可能也無法扭轉什麼。
有時我還會聽見他們責備一代不如一代,而不免好奇,這個世界不就是在你們手上爛掉的?我們都不計較、還在想辦法解決了,你憑什麼還要對我們下指導棋?
東西到手了,你願意把機會分享出去嗎?
當我歷經10年努力,終於也變成某些人口中的前輩,我才發現自己畏懼改變,希望世界最好永遠停留在現在這個樣子,我就可以方便地運用手頭上的資源和影響力,苟且活著、繼續當老師對他人指指點點下指導棋。
我在某種程度上的確變成無法被取代的人,但也同時領悟,如果每一個人都沒辦法被取代,都打算卡著地盤不放,整個社會不就成了一片死水,無法流動嗎?
從那時起,我把時間和心力放回自身,有意識地推開麥克風,練習閉嘴,練習節制,練習不要急著回應這個世界。遇到有人尋求協助,就在能力範圍內幫忙,並且克制自己不能下指導棋——這件事真的好難啊啊啊啊啊,該死的男性說教!
能夠在專業上成為無法被取代的人,表示我們都努力過了,也得到肯定。但如果我們期待的未來是開放的,就必須讓更多人踩在我們鋪設好的路上,走到更遠的地方,繼續開拓通往世界的路徑。
於是安靜、沉穩,繼續鍛鍊自己——感受能力持續茁壯,發現有某一種堅硬的物事在核心裡收緊,生出了不擔心被取代的自信,也企盼這樣的堅強能夠變成一座堅硬的基石,最後化作一座橋,讓更多的人可以踩踏而過。
等到世人足以憑借而過的橋樑愈來愈多,我就會開開心心地坐在自己這一座橋上,等待有更年輕、更厲害的人來取代了。我期待這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