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來到美國的中國移民,多半來自廣東,尤其走三角洲地帶。移民的理由很簡單,只因為當地人口壓力太大。他們之中有些人去了東南亞,有的人則來到美國。
這些移民大量湧進美國之時,正趕上西部淘金熱潮,美國為「金山國」的名詞不脛而走。遍地是金、見者有份的故事廣為流傳。人們以為一旦金礦挖掘殆盡,還可修築鐵路。
那些日子裏,很多美國人以為中國人不是經營洗衣店就是餐館。事實上,早期華人移民的經驗相當廣泛。早在大地震摧殘舊金山之時,中國人所參與的行業,就已經可以由A數到Z了:其中包括菸草業、服裝店及鐵工廠等應有盡有。中國移民的生活方式,由受雇、自營、墾荒到捕魚不等,可謂包羅萬象。
不能享有同等待遇
如果當時華人能移與其他移民享有同等待遇,那麼他們早就可以在各行各業中出人頭地,而不至於到了戰後仍老是被看成洗衣工人或餐館老闆了。
鐵路完工後,華人逐漸轉入其他行業,尤其是勞工業。當時美國工會由於會員的極力遊說,勢力正逐漸抬頭。工會會員坦心華工不僅願意接受低廉的報酬,更樂於延長工作時數,遲早會搶去白人的飯碗;於是推展運動以防止更多華人移民湧進美國,並且還逐一奪走華人工作,逼使華人只能依賴洗衣及開餐館謀生。
尤有甚者,排華法案(Exclusion Law)更杜撰種種荒謬不實的理由,詭辯華人引進疾病及奇風異俗,禁止華人攜帶家眷進入美國。此外,還禁止華人上法庭作證、購買土地及沿海捕魚。這種種陋規阻礙華人拓展前途,逼使他們沒有選擇餘地,只好從事洗衣及餐館業。在那樣的情況下,華人顯然不得扮演其他合宜的角色,充其量也只能走廉價勞工或城市裹最貧窮的薪水階級。
華人生活在封閉的「中國城」族裔(ghetto)社區裏,並非出於自願,而是因為不被允置房產。其他許多少數民族移民初臨美國之時,也可能陷於這種狹隘的族裔社區環境中。「中國城」恐怕是當中歷史最悠久的。即使到了今天,紐約等主要城市中,仍然存在看古老的中國城。
寄居的過客
這種種景況,導致華人如「寄居的過客」而非「社會的參與者」,只求賺取足移的錢回到老家養老;並且往往逼使他們利用不實的美國出生證明,以便帶他們的子女來美國賺取更多的錢。
這種「寄居者」(sojourner)的心態和地位,常見於歐亞裔移民中,而在華人移民當中更是根深柢固。其原因有二:一是華人對於傳統的文化習俗及家庭更為執著;其次,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則是由於經濟狀況及社會偏見,使得他們除了期望「有一天告老還鄉」之外,別無選擇。
就歷史觀點而言,由於欠缺機會,華人除了扮演「寄居者」之外,別無其他角色。時至今日,情況已逐漸改善;二次世界大戰走個轉捩點。二次大戰時,中國人奮勇抗日,多次瀕臨絕境,卻終能扭轉劣勢,贏得勝利,這種行為激起了美國人的同情心,也因此改變了對華人的態度。
就政治層面而言,由於承認中國為世界上的主要國家之一,終於使得美國人改變法案,中國人因此得與其他國家移民享有同等的移民限額。
最大的移民熱潮發生在我們這一代。由於共黨佔據中國大陸,使得原為寄居者的華人留學生,滯留美國不得還鄉,於是造成另一種華人移民的第一波。這一群華人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放棄對故鄉的執著;再加上他們的專業背景,使得他們成為晉身美國社會中產階級的第一代。
這一代對於當年的艱苦可說走銘心刻骨。他們是第一群必須奮力躋身高尚、精選的特別住宅區的華人移民,必須忍受 Chinaman或Charlie等辱稱,努力與鄰居打交道以贏得尊敬。
塑造華人新形象
這些四0年代末期來到美國的華裔移民逐漸為華人塑造出新形象。他們都是專業人員、中產階級,而且是「參與者」,不是「寄居者」。這樣的角色是在必須留美定居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磨練出來的;如果可能的話,當初他們或許寧願選擇回到家鄉定居。而今天,這個模式已經成為受教育的華裔美人的典型;這些人包括來自台灣、香港及中國大陸的移民,以及早期移民的後裔。這些中產階級的專業人員,恪守本份,在社會上扮演莊重自持、積極參與及令人尊敬的角色。
但是,今天我們必須自問:我們是否應該滿足於這樣的角色?如果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那麼我們就必須再問:美國社會究竟為什麼必須容納中國人?為什麼中國人的角色不能與猶太裔或東歐移民等有所不同?到底什麼才是中國人的特殊角色?如果我們不能有其他特殊的角色,使因加入了美國社會主流就喪失了自我,這是否就足夠了呢?當然不是。為什麼?因為這個社會以往一直有一種觀念--自以為是個大熔爐,任何加入這個社會的人都必須融入。然而,今天美國已經不再自認為是個大熔爐了。
是「拼盤」不是「熔爐」
由於戰時及戰後,美國處於領導地位,涉入歐亞兩個古老大陸的事務,因而深刻體會到世界上不僅只有一種文化,而通往現代化的途徑也不是只有一條--未來世界的前途不會是單純的「美國式」,而會有其他許多選擇。這個覺醒改變了美國人的心態,使他們瞭解:在美國本土社會裏,有各地移民帶來的多元文化色彩,不必把這些融為單一樣式;反而應該保持各個特色,使美國社會成為多姿多采饒富趣味的「大拼盤」(mosaic),而不再是個「大熔爐」。這個觀念上的轉變使得美國人能移認識並接受文化的多元性。
即使今天中國人不惜一切,只求徹底融入美國的社會主流,這個社會主流本身已經轉變。它希望你能信心十足地維持傳統文化的特質,它期待你對這個社會有獨一無二的貢獻。美國社會本身已經改變,走向了多元化。
扮演文化使者
那麼,今天我們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我認為今天我們所能扮演的是「文化使者」(cultural carrier)的角色。每一個來到新的國家的人,都帶看一個包袱--不是隨身攜帶的行李,而是與生俱來的文化包袱。如果,你希望擺脫傳統,徹頭徹尾融入新社會的主流,那麼「文化包袱」對你而言將成為負擔。反之,如果你發現,接納你的這個新社會更希望你能夠以你獨特的文化氣質,使得這個社會內涵變得更為豐富,那麼你的「文化包袱」就可以變成一項有價值的資產。
此時此地,「文化包袱」已不再是個負擔,而是項資產,因為今天美國已不再僅是歐洲導向,而是個包含了「太平洋導向」的社會。
美國受到亞洲的影響是經由下列幾個管道:一、直接經由亞裔移民的影響。不論知之與否,所有華裔美人都是文化使者。事實上,你的鄰居透過你來詮釋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他們不見得認為你是個受過訓練的詮釋者,卻自然而然地把你看成中國傳統文化的詮釋者。這個「文化使者」的角色,不論你喜歡與否,都跟定你了;其次,是做為刺激美國社會「自我反省」以不斷追求進步的催化劑。在這裏,「改變」是常態,但是在別的社會裏,卻被視為對常態的干擾。在這裏,「停滯不前」反而被視為反常態。
究竟這種求變的靈感泉源來自那裏?它來自各處。改變總是自我反省的結果,如果發現自己不喜歡的一面,就立意尋求改變。過去數十年來,美國曾經經歷多次痛苦的「自我反省」的時期。每個時期,美國人經歷再生而達到新層次的自找認識及公眾良知。
提供「第二種觀點」
例如:韓戰及越戰使美國人開始認真地自問:是否更有資格批判別人?即使擁有更好的車子及房子,是否就表示比別人生活得更好?這樣經常的自我反省,需要來自另一個文化角度的刺激(不一定要提供解答);而截然不同的文化傳統賦予華裔移民不同的角度來觀看同樣的事情。因此我們應該積極地挑起這個任務--不是做為批評者,而是做為提供「第二種觀點」的人。我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整個世界正以難以預料的速度,迅速地融合為一體。新的「世界文化」可能在我們不知不覺中來臨,這個新文化是以科技為基礎。但是,沒有一個文化能純粹以科技做為基礎,而必須揉合其他許多重要因素,例如:宇宙觀、信念、瞭解他人的程度,及對大自然的欣賞等。
邁向世界文化的過程中,衝突及不愉快的交往經驗在所難免,頭條新聞中不乏這類的報導:如恐怖主義、地方性戰爭,及國與國之間的衝突等。人們瞭解要獲得和平達成協議是何等艱難。
身為未來世界文化的一份子的我們,都背負看傳統文化的重擔。每一個傳統文化的歷史演變過程多少都和宗教相關,而宗教又涉及信心(faith),即信仰(belief)的問題,並非言辭所能辯解的。
未來的世界文化裏,需要一個能容納所有不同文化背景的據點,我認為發展世界文化的美國,是一個重要據點。美國的科學、技術、及現代化制度都已相當發達,可以嘗試建立發展世界文化的原型。幸運的是,美國文化的多元性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華裔美人的角色
而中國文化源遠流長,內蘊豐富,更應是未來世界文化的重要成員。如果我們不能提供這樣的貢獻,將不僅導致我們文化地位的喪失,也將使我們的後代失去詮釋中國文化的能力。因此,生活在這裏的我們,應該擔負起保存、詮釋及提升中國文化的責任,使中國文化能移轉化為世界文化的一個重要部份。
為什麼中國文化必須晉身於世界文化?主要是為了功能性的理由。今天在我們周圍有幾個主要的文化體系,每一個都具有上千年的歷史背景及價值體系,而每一個價值體系都建立在某種宗教假設之上。中國文化當然也有自己虔誠的信念(religiosity),但是基本上我們偏重人性的發展,缺乏對任何一種特定信仰的執看,這或許是個弱點,但這種欠缺反而帶來力量。
世界文化形成的過程中,各種文化不同的宗教體系,往往彼此對立、衝突甚至於相互挑戰。但是中國文化本質不致造成衝突的局面,因此可以做為共同的基礎,扮演共同據點的角色,將互異的系統結合在一起,為未來科技發展奠定良好的根基。而這也是華裔美人所扮演的最重要角色。當然我們也應該希望在中國大陸、台灣及新加坡等地的同胞加入我們的行列。
(許倬雲任教於美國匹茲堡大學歷史系)
中國移民今昔
十九世紀末的中國移民,主要是「苦力」。到了二十多年前,留學生到美國來打天下,仍然以三館為棲身之地--餐館、洗衣館、加上圖書館。
如今中國移民的行業已經跟以前大大的不同了。因為移民法的改變,使受高等教育的人得了移民配額上的便宜。因此,中國移民的文化水準普遍提高。中國移民當中,二五%受過大學以上的教育,比一般美國人高多了。一般美國的白人,只有一三%受過大學以上的教育。美國黑人或西班牙裔則只有五%而已(見表二)。
雖然華裔人口比美國一般人的教育水準來得高,但是,這並不可喜。
這個樂觀的數字後面,隱藏看另一個事實。從一九八0年的人口普查中,華裔人口有三五%沒有完成初中教育。而美國一般的白人只有三0%而已。可見中國人在美國的教育程度,呈現若兩極型的分佈。好的很多,差的也不少。
美國華裔人口的職業分佈也同樣是兩極型的。華裔人口當中有九%當經理,二0%是專業人士(Professionals),兩者加起來共佔二九%,就是社會學者所謂的高階人士。在美國白人當中,屬於這階層的是二二%,黑人更少,只有一二%。然而,另一方面,我們看從事服務性工作(Service)的人口比率,也就是社會學所謂的低階人士,美國白人只有一三%,中國人竟高到二三%,跟美國黑人差不了太多。
從這些事實,我們可以看出美國的華人社會確實存在看兩極現象,這種現象往往是移民社會中特有的。平常一般社會的常態分佈應該是中間大,兩極小,然而移民往往需要鑽入寄主社會的罅隙,也就是社會兩極的尖端,不是最好,就是最壞。由此可見,我們平常聽到美國華人成功的例子雖然很多,但是這些成功例子的後面,一定也隱藏了不少的辛酸苦淚,只是我們的報章雜誌喜歡「報喜不報憂」,不注意這些失敗的例子罷了。
(李文朗執教於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