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暮包圍的城市亮起了燈火,橙光如靄,和天色銜接起來。
剛從三貂角電影短片拍攝現場收工,有「企業家演員」之稱的奇哥童裝董事長陶傳正,推開家門,默聲在摺椅上脫了鞋,換上拖鞋,踽踽走進二樓不到四坪的小房間。
五千片西洋音樂CD,十年來每一齣戲的海報和劇照,以及到各國旅行所帶回的紀念小玩意,小房間裡全是陶傳正的最愛。每天晚上,陶傳正一定會進入這個房間,待到十二點多就寢為止。
一直與家人同住的他,笑稱一輩子都沒有隱私,非得走進這個小房間,才能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會感到平靜和安定,」戴著銀框眼鏡,身著牛仔休閒襯衫的陶傳正,扭開音響,讓美國西部輕快的鄉村旋律浸漫屋內。
自稱「前中年男子」的李立亨,既是綠光劇團團長,也是優劇場及當代傳奇劇場的顧問和海外製作人,最近又多了「新銳導演」的稱號,準備在6月推出新戲。
一枝蠟燭多頭燒的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下判斷,及多方面交涉折衝,但龐雜的工作無法讓他安靜思考,回到家又得幫著照顧女兒,於是他試著一星期兩次,結束工作後在辦公室多留一個小時獨處,寫信給自己,整理一天的感受。
李立亨稱呼信上的自己為「下雨天的水族館」,那是1996年他在台北電台主持的電台節目名稱,取義在安靜的角落,看魚兒游泳。
他認為,每個人遲早會面對自己,但再怎樣也沒有寫下來珍貴。「寫信給自己是希望將腦袋歸零,再重新啟動,」李立亨透露,這是連老婆都不知道的私密空間。
找尋替代的子宮
代理GUESS、NAUTICA、NIKE和Bell&Ross等國際錶款的FJBenjamin市場開發部經理黃延祿,結束勘察苗栗舊錶店新開的裝潢,開著鐵黑色VOVOL,驅車一路往北。
眼尖的他發現,下過雨的高速公路,水漬艾艾閃著墨青色的光,於是將唱片匣切換至「酒紅色的心」,讓玉置浩二略帶沙啞的嗓音,透過車內的十個喇叭,傳達出三十八歲男人的心境。
對黃延祿而言,只有車內才是屬於自己的地方。在那裡,他會跟自己對話,整理思緒,甚至會和著旋律唱歌給自己聽,藉此紓解壓力。
「只要一進入車內,心情就會徹底放鬆,」進車不消十分鐘,黃延祿黑襯衫的袖子已捲到腕肘。
像他們這樣的男人,已不再是少數。
愈來愈多的現代男人,開始在生活周遭找尋自認為最安全的私密空間,也許是車上、健身房、酒吧或三溫暖,讓他們在生活出現狀況時,能獨自回到洞穴,卸下武裝尋求庇護。
早在十二年前,美國著名的兩性關係及溝通專家葛瑞(John Gray),就已在《男女大不同》(Men Are From Mars, Women Are From Venus)書中,提出「男人需要洞穴」的理論。
葛瑞形容,男人碰到問題時,會回到自己的洞穴止痛療傷,在這個隱密的角落,男人可以毫無保留地翻出內心最深層的情緒和感受,不怕被人嘲笑,不必受人論斷。
「洞穴就像一個替代的子宮,」長期研究性別議題的台大外文系教授張小虹比喻,當男人不能回到母體,就會創造替代性的子宮,藉以療傷止痛、安定心神,甚至是平撫情緒。
私密空間無所不在
隨著《男女大不同》一書蟬聯《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長達十二個月,再加上國際媒體的推波助瀾,「穴居男人」(Cave Man)這個新名詞也應運而生。
最知名的「穴居男人」代表,是主演「星際大戰」「法櫃奇兵」而蜚聲國際的好萊塢超級大明星哈里遜福特。
在哈里遜福特懷俄明州的豪宅裡,有一間擺滿各式木匠工具的工作室,就是他休息的洞穴。從影前靠做木工養家糊口的他,只要不拍戲,都會躲在裡面釘釘子、鋸木條,「做木工,DIY我的家,可以讓我的身心獲得沈澱和休息。」
穴居男人的私密空間,可以是如同哈里遜福特般的有形實境,也可以是無形的虛擬空間。
科技為男人帶來了無所不在的私密空間,也許是在虛幻的網路世界遨遊,匿名上網交友,或者只要戴上MP3耳機,就能立刻放鬆,轉換心情。
「最弔詭的是,明明處於公共場域,卻又覺得回到屬於自己的地盤,」一星期至少要到夜店跳一次舞的東吳大學社會系專任助理教授劉維公,以自身經驗指出。
公用空間的時間區隔,也可以讓台北居大不易的男人,創造私密空間。
一位任職華信航空的古典樂迷,在他松江路五十坪大的房子裡,收藏了近萬張的黑膠唱片。不過,平時都得和家人共用同一個空間的他,必須等到夜深人靜家人都熟睡時,才能獨自浸淫在古典旋律的音樂氛圍裡,享受這個「公用的」私密空間。
就如同擁有三窟藏身之處的狡兔,男人的私密空間更可以是複數。
資深媒體人容聞禾坐落安坑的家,三樓有一個十來坪個人空間,那是他的「寂寞音樂廳」。每天晚上,他一定會獨自在那聆聽鍾情的古典樂,翻閱與工作無關的雜誌。常被同事笑稱「半夜三點才能與稿子脫離」的他,只要進入這個房間,就能完全放鬆。
除此之外,每天早上煮咖啡的廚房吧台,假日洗車和做木工的車庫,還有銀色的休旅車,都是他的私密空間,「進入這些空間,就像駭客任務中基努李維,只要一打電話,就能回到母體。」
拋棄理想自我,找回真實自我
從心理學角度來看,男人之所以需要私密空間,是希望創造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透過獨自找尋解答的過程,向自己證明「我還是有能力的」。
兩性心理學家張怡筠指出,男性對自我肯定的方式,就是能力的展現。只要生活中遇上壓力、麻煩或挫折,腦袋裡的翻譯機會直接解讀為「我沒有能力」,「你可以說他不夠好看、沒有品味,這些男人都挺得住,但只要說他沒有能力,他會馬上應聲倒下。」
然而,男人通常不習慣、也不願意像女人般利用傾訴來紓解壓力和焦慮,因為對男人而言,這就代表了向別人示弱、承認自己沒有能力,因此就需要有一個私密空間,讓男人可以躲進去,暫時隔絕壓力,處理情緒;等到理出條理,找回掌控權之後,再昂頭挺胸地走出來。
「男人走出洞穴後開口的第一句話通常會是,『我是遇到狀況,但我已經知道如何處理了』,」張怡筠分析。
另一方面,男人退回私密空間穴居,其實也是找尋自我的過程。
國內少數研究男性的東吳大學社工系副教授王行,在《解放男人》書中指出,在西方「浮士德」的故事裡,浮士德將靈魂賣給了魔鬼,以交換權力的冠冕;而在現實社會中,男孩卻把他的靈魂賣給了父權社會,以得到器重、正視與地位。
「傳統的社會期待,讓二、三十歲的男人無法盡情做自己,等到四十歲事業有成,證明自己有能耐後,也想拿回人生下半場的發球權,」已屆四十歲的張怡筠發現,身邊的中年朋友都已經厭倦了做別人期待中的自己,希望透過這個與自己對談的私密空間,找回真實的自我。
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專任講師陳冠華指出,雖然每個男人有不同的私密空間,但心底深層找尋自我的欲念其實無異。
事實上,不管男女,都有對獨處空間的需求,只不過性別文化長期建構出的差異,讓女人喜歡透過親朋好友的社會支援系統創造心理空間,而男人卻是閉關自守,自食其力整理生活條理。
「男人很幸運,很多女人想要擁有私密空間,卻始終無法獲得,」長時間研究性別與空間議題的台大城鄉所教授畢恆達指出,相對於男人可以在空間和時間上有絕對的區隔,女人卻很難有這樣的界限。
他以電影「時時刻刻」裡的蘿拉為例指出,一個平凡婦人只不過要求兩個小時不受干擾的空間和時間,就要大費周章地將孩子托給鄰居照顧。因為不知道可以去哪裡,只好花錢到旅館買兩個小時的閱讀時間,而且心裡還不時產生莫名的愧疚。
不過,對於長期慣於壓抑自己情緒的男人而言,擁有私密空間是踏出溝通的第一步。
畢恆達表示,如果從早到晚都與他人共處一個空間,那是形式上的共處,並非心靈上真正的共處,所以獨處是必要的,「當男人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反而可以幫助他走出去和別人溝通,」畢恆達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