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碰到上門求助的肺癌晚期病患，醫生總有很深無力感，不少醫生選擇放棄。但陳晉興不但沒放棄，還出書推動肺癌預防，納入公費健檢。怎樣的信念支持陳晉興挺過「面對死亡束手無策」的挫折？
陳晉興有很多身份。他是台灣肺癌權威，是台大癌醫中心分院副院長，是台大醫院的主治醫生，也是台大醫學院知名教授。提起肺癌防治，陳晉興眼神有著不容挑戰的堅定與使命感。
「為什麼大部分醫師喜歡看小朋友、不喜歡看老人？」陳晉興說，因為能在自己的幫助下，看著病人變好，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然而，肺癌死亡率居所有癌症之首、醫療支出最多，經常晚期才發現，若末期確診存活率也最低。
其實，若能初期發現，處理起來相對簡單。「早期診斷，早期治療。」短短八個字的口號，陳晉興猶如傳教士，不厭其煩宣導，「我希望用我的手跟專業來治療病人，但遇到第四期會很無奈。」他已經見過太多「無奈」。
即使難以治癒，仍要心存希望
有許多病患，不敵肺癌漫長抗戰。問陳晉興如何與末期病患相處，他反問記者，有沒有看過電影《美麗人生》。
這部電影以二戰為背景，劇中父親和稚子一同被關進納粹集中營。等在面前的是被送進毒氣室的死路，父親不想讓孩子在死前擔驚受怕，因此編織了漫天大謊，告訴小朋友德軍在和他玩遊戲，若想獲勝就要保持安靜、也不能吵著吃糖。如果最後獲勝，會得到一輛玩具坦克車當作禮物。
電影的最後，雖然父親沒能倖存，但美軍的坦克攻破集中營，讓孩子迎來新的人生。陳晉興說，自己就是以《美麗人生》中父親的心態面對病人。「把肺癌第四期當成德軍，因為它不會有結束的時候，出不了集中營。」沒辦法根治，但還是要陪病人度過生前最後一段時間。他也送書給病人，幫患者打氣。「每天送禮物，不要最後才給他坦克車。」語畢，他開懷大笑。
他引用肺病先驅特魯多醫師（Dr. Edward L. Trudeau）的話：「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以癌症來說，完全治癒太難，肺癌末期更沒機會，但醫生至少可以讓病人舒緩，像是給予嗎啡或點滴。至於安慰病人，「永遠都做得到，可能還有不同藥物能嘗試。」這能夠讓患者生存於希望之中。
從「只能等死」到「出現奇蹟」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病患離世，心情怎麼調適？陳晉興說，久了就要習慣，只能盡力。「看那麼多病人，知道有一天他要走，第一個、第二個你會很難過，後來就會知道了。那不是麻木，但這就是人生。」
「救得回來，你要幫他。」有些人無法負擔高價藥物，陳晉興會探詢臨床試驗的機會。若真的窮盡一切機會，至少還有安寧緩和、居家治療，能讓病患舒適一點。「你關心病人，他都會知道，我們就是盡力，陪他走這段路。」
陳晉興說，雖然生命無常，但不能因為這樣就順其自然，不做抵抗。有許多意外，例如墜機難以避免，這是無常；但有很多不是，譬如可以注意10大死因，並且盡力預防。
人們沒辦法保證不得癌症，但可以及早檢查、治療。「我的朋友可以得肺癌，但絕對不能死於肺癌！」陳晉興加強語氣說，「該活著，就要好好活著。」
幸運的是，即使信仰科學，也能遇上奇蹟。
大約20年前，標靶藥物「艾瑞莎」（Iressa）出現，它能夠攻擊具有過多「上皮生長因子受體」（epidermal growth factor receptor，簡稱為 EGFR）的肺癌細胞，儘管不是對所有病患皆有效，仍成為醫師們的重要利器。
10年前，免疫療法的出現，不僅增加病患的存活可能性，更讓他們有機會根治肺癌，不再復發。「我覺得這是我們幸運的地方。一直看到奇蹟。」不僅是末期病人，初期病人也在手術以外，增添放射線、微波消融等工具，陳晉興說自己手上的武器愈來愈多，「做20幾年治療，愈做愈有信心。」
看著病人的家庭，就是最大成就
雖然有時要送病人最後一程，但陳晉興沒有因此放棄行醫之路。「每台刀都是病患跟家庭的託付，」「外科醫師靠雙手把腫瘤摘除、根治，這就是成就感來源，支持我們一直做下去。」
他曾遇到一對30歲出頭的新婚夫婦，丈夫得到罕見的胸腺癌。因為腫瘤尺寸大到無法開刀，化療後仍舊無解。若是要上手術台，因為腫瘤接近主動脈，死亡率高達二至三成，心臟可能停止，葉克膜也難救。
病患的妻子已懷孕六個月，陳晉興想勸退她，不要讓丈夫做手術，以免小孩剛出世就沒了父親。但這位女士說，先生最大興趣就是工作，若是持續化療、沒有解決問題，他會活不下去。她一邊哭著，一邊簽下手術同意書。
手術的過程驚險，陳晉興先切掉一條動脈後，再連接一條新的血管，最後順利完成手術。小朋友出生後，動完手術的病患寄來全家合照和一封信。信上說，謝謝陳晉興讓他能夠延續生命，徹底救了他們的家庭。
「你不只是救了他，而是救了整個家。」不過，並不是所有個案都一樣順利，陳晉興說，也會遇到無力時，因為總有些病患，救不回來。
最近陳晉興遇到一位患有罕見疾病的年輕病患，因為肺部氣管、支氣管的問題無法呼吸，必須終身帶著氣切管生活。病人寫信告訴他，自己獨自一人北上，四處求醫，總是懷抱希望，又遭受打擊。
為了賺生活費，他帶著氣切管跑外送，卻不斷被嘲笑；每次抽痰都讓他疲憊不堪，徹夜難眠，他已經看不見未來。
他拜託陳晉興，自己願意當白老鼠嘗試新療法，早已習慣進入手術室的他，不會害怕，因為他期待死亡的到來。信末他說，「若生命中沒有快樂，又沒有未來與希望，那活著又有何意義？」
這位患者年僅20歲，一字一句卻又如此沉重。陳晉興說，接到這樣的信，自己很難過，「仍會被這樣的無力感影響。」
美好人生，就是和太太一起慢慢變老
正因為看見疾病與死亡如何影響病患與家庭，陳晉興才會四處奔走，推動肺癌預防。對陳晉興來說，美好人生，就是能夠和太太攜手偕老。但兩人能互相扶持的前提是健康，而這絕非易事。
陳晉興形容，好好照顧病患，就是照顧一個家庭，「每台刀都是病患跟家庭生命的託付，不是只有一個病人而已。」
訪問最後，陳晉興說，自己喜歡當醫生，能夠幫助別人，還能賺錢，名聲也還不錯，太太又很支持，「哇！我覺得我現在是最高興的時候。」他笑得無比燦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