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社會主義計畫經濟」體系,產業所有權都在「黨」手裡,即所謂「全民所有制」。不過,近年中共有限度開放小規模的私人經濟,以應付商品流通和短缺的困難。
在中共的政治術語中,「個體戶」和「私人經濟」是不同的概念,前者指個人勞動者,雇工不超過七人,多指小販、修理匠、簡易服務行業經營者。雇工超過七人的私人企業、商店、工廠,便叫做「私人經濟」,不屬於「社會主義」範疇。
據中共官方數字,至一九八七年底,雇工超過七人的企業,有十一萬五千戶,從業人數一百八十四萬七千人。不過,不少私人企業是掛名在「合作企業」中,未辦理私人企業登記;私人企業實際的戶數是二十二萬五千戶,雇工共三百六十萬,每戶平均雇十六人。它的重值占全大陸工業總產值的一%,在大陸整體經濟中仍無足輕重。
出現勞工商品市場
如果私人企業的產值提升至一0%,則可以安置三千六百萬勞力就業。
私人經濟的興起,對大陸社會有廣泛的影響;其中,最重要的有五個方面:一、吸收失業人口;二、促進城鄉之間的商品、勞力、人口流通;三、中共有了新的財政來源;四、強化社會競爭,迫使「國營」企業和商店改善經營和服務;五、有助於「新事物擴散」。
長期以來,中共實行統一分配工作的就業制度,但是大陸的工業企業能收容勞力不多,而城鎮商業和其他服務業的落後,又堵塞了社會就業;在人口自然成長率遠高於就業成長率之下,社會上有大量的失業人口,農村剩餘勞動力也沒有出路。
一九七九年以來,中共開放「個體戶」生產,實際是讓失業者自找門路謀生;後來,「個體戶」向私人經濟發展,需要的勞力便增加了。這種新局面,既吸納了城鎮失業人口,也加速農村剩餘勞動力「轉移」;這對安定社會和開發農村經濟都有好處。
大陸的農村人口,約占總人口的八0%,在三億五千萬農業勞動人口中,有一億是無農活可幹的剩餘勞動力。
私人經濟對就業的影響,不只在於吸納城鎮失業的人口,也使農業剩餘勞力流向城鎮企業;個人勞力屬於自己並且是「商口出的觀念,也逐漸建立起來。
私人經濟的興起又促成城鄉之間的流通;流通的層面,除前面觸及的勞力轉移之外,還包括商品及相應的資訊(信息)的流通。這種流通,在社會變遷中的最大功能,是使城鄉經濟二元化結構的「板結」狀態緩解,加速了農村的「小城鎮化」,也強化城市與農業的聯繫網絡。
增進城鄉的流通
在過去,中共實行的城鄉隔絕政策,比蘇聯還僵化。中共以嚴格的戶口管制和糧食定量供應制度,禁止農村人口向城市轉移;中共以低廉的價格換取農民的農副產品,即以極不合理的交換條件,取去農民的大部分勞動成果,作為發展工業的資金積累;中共並不扶持農村發展商品經濟,以致農村生產力長期落後,農民生活貧困。
這樣的隔絕政策,使城市和農村之間的經濟差別越來越大,工業和農業的經濟結構凝固化,農村只有農耕和林漁牧業而沒有工業,農民不許經商也不准去城裡做工;城市也未能與農村聯合起來辦企業。正像土壤太久未耕耘或缺乏灌溉而板結成一塊,城鄉二元經濟結構凝固化,使流通中斷,扼殺了商品經濟。
近幾年來,「板結」狀態逐漸緩解,農村剩餘勞力的轉業和流向城鎮,私人工商業的發展,使新的小城鎮在農村廣泛出現,這是農村「城市化」重要的一步。
私人企業稅金高
對於中共而言,開放「個體戶」和私人經濟,獲得了兩大好處:一是開闢了一條可觀的財源,二是激起「國營」企業工廠商店的競爭意識。
中共對「個體戶」和私人企業抽取的稅金極高,從雇工大戶獲取的經濟利益尤大。據中共「國務院」的規定,家庭企業年收入在四千至六千元人民幣的,稅率為三0%,以後逐級提高稅率,超過五萬元時稅率高達八四%。
大陸的「官辦」工廠企業商店,經營效益偏低,虧損率相當高,而開放私人經濟卻可透過抽稅獲得財政收入,籌集經濟建設資金和行政經費;這也是中共寬容私人經濟的原因。
私人經濟的興起,迫使「國營」工商業單位,改善經營管理,提高生產效率和經營效益,逐漸建立競爭的意識。另方面,中共也加速擴大推行承包制,讓私人或集體租賃「官辦」的虧損工廠企業商店;中共的用意,是轉嫁經營風險,從承包者中獲取更固定的收益,也促使「官辦」經濟單位提升社會的競爭力。
私商「戴紅帽子」
當然,私人經濟的興起,還強化了城鄉的「新事物擴散」。
在高稅率和「官辦」企業的包圍之下,私人企業要生存必須善於發現「社會新事物」--城鎮流行的風尚、創利較大的新行業新工藝等,並在擴散新事物中謀較大的利益;資本大、產品佳、經營能力好的私商,往往還能創造「新事物」,引導時尚,以影響社會大眾的消費取向。
新事物的擴散,又使人們建立或強化了訊息的觀念,經營的策略,也培植了開拓企業的新一代;在農村傳統經濟逐漸向商品經濟轉化過程中,這是更新觀念和提升個人創業活力的新發展。
私人經濟的興起,固然對社會有良好影響,但也有負面的因素。在一個「短缺現象」嚴重的社會,在價格雙軌(公價和議價)制之下,私商要取得原材料、能源或商品,往往要「走後門」尋求幹部協助,這就給了幹部貪污勒索的機會。此外,有些暴發的私商,收入很高,物質享受好,助長了物價上漲,也使城鎮貧富之間的差距拉得很大。
目前私人經濟存在「隱患」,最引人注目的是私商找「掛戶」單位「戴紅帽子」,這是變態的經濟行為。
私人企業被中共列入非「社會主義」範疇,私人雇工生產的收入,為「剝削」工人的「剩餘價值」;很多人擔心將來被加上資本家的「黑帽」受清算,便找關係「戴紅帽子」。
最流行的方式,是私商與「集體所有制」的城鎮企業、街道企業「掛鉤」,由後者出面登記營業執照,實際由前者投資和經營,後者獲得「出租」執照、公章、銀行帳號的「管理費」,這叫做「掛戶經營」。因為「集體所有制」的企業,被中共列入「社會主義經濟」範疇,私商借用它的執照,便被民眾稱為「戴紅帽子」。
有些雇工生產致富的私商,則把企業交給中共鄉政府或街道委員會,讓他們擁有所有權,以取得「集體經濟」的「紅帽子」,然後向他們租賃承包經營,甚至寧願只當一個管理人員。
「戴紅帽子」的變態經濟行為,顯示私商對「資本家」、「資本主義」的名稱很敏感,怕掉進政治陷阱又傷害了子孫後代。
政策反覆攤派太多
造成「變態經濟行為」的原因,可歸納為三點。一是中共政策的「不明確」,使私商缺乏「安全感」;二是私人雇工經營受到幹部的困擾太多;三是民眾對「階級鬥爭」的歷史聯想引起的疑慮,或可說是「勒甫曼悲劇」的陰影。
雇工生產的私人企業,在八0年代就出現了,中共雖有行政命令容許少量雇工,但「憲法」並不承認私人經濟的合法地位。直到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共才修改「憲法」,使私人經濟有了「合法性」;但中共卻未制訂「私人企業法」,私人企業主的權益仍未獲有效的法律保障。
中共的一些行政命令和高幹的談話,也往往給人這樣的印象:開放雇工生產,是有限度的,而且是權宜之計;最後,中共會把私人企業併入「社會主義」的「合作經濟」,從而使私商失去產業私有權。
此外,中共的政局反覆多變,多次的「批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影響對「個體戶」和私人企業的政策執行。
這些因素使私商缺乏「安全感」,也使他們有尋求「安全係數」的訴求。掛戶經營「戴紅帽子」,在他們看來就是「安全係數」的所在。
土改、四清、文革的創傷
在面對合法地位「不確定」的同時,私人企業主則承受「官方」單位和幹部的任意攤派;各種名目的「贊助」和勒索,使私商的經營成本大增。有些「官方」機構則對私商採取「差別對待」,到醫院看病、購買房屋,都要加倍付款;有些省級銀行則不准貸款給私人企業,而中共抽取的稅率又太高。苦於這些壓力,很多私人企業主便要「戴紅帽子」,減輕負荷,掙扎經營。
心理的陰影,對私商的「變態經濟行為」影響也很大。
一九四九年以來,農戶雇工耕種,私商雇工經營工商業,都吃了中共「專政」之苦。在五0年代的 「土改」中,雇工農戶背負地主、富農的罪名,受盡政治歧視和肉體精神折磨,連子孫也受牽連。在一九六四年的「四清」運動,種植自留地、經營家庭小副業者被編造為「新富農」慘遭鬥爭;「文革」期間,早已無私田的地主、富農和城鎮「個體戶」,又受到摧殘。
這些所謂「階級鬥爭」史,是八0年代私人企業主和「個體戶」熟悉的。由前述的「不確定感」到這種「歷史的聯想」,無疑使私商對「未來」有疑慮,這便轉化為「戴紅帽子」的動力。
新經濟政策與勒甫曼
中共現在的土地承包、租讓和雇工政策,源自二0年代初的列寧新經濟政策。列寧死後幾年,史達林便廢除新經濟政策,對「資本主義」發起大清算,然後在三0年代初推行「全盤集體化」運動。這就是「勒甫曼悲劇」陰影的由來。
「勒甫曼」是俄音翻譯名稱,指私商、「幹私活」的人或「新興資產階級」;類似於現在大陸的「個體戶」和雇工生產的私人企業主。 一九二一年列寧開始實施新經濟政策,「勒甫曼」在各地出現,「戰時共產主義」的商業蕭條景象,逐漸被「勒甫曼」的攤子和叫賣聲替代。
經濟狀況略為改善之後,史達林便下令對「勒甫曼」採取鐵血政策,先在一九二八年下達限制和消滅「勒甫曼」的文件,次年下令把農村的富農「作為一個階級去消滅」,一九三0年再發布「關於在全盤集體化地區鞏固的社會主義改造和與富農作鬥爭的措施」。
在一系列「專政」文件之下,私人雇工和個體的小工商業都是「非法」的,大量的「勒甫曼」被流放西伯利亞,以致餓死或被折磨致死,也有大批「勒甫曼」被捕和屠殺。(蘇聯收回農村私地時,受農民反抗,蘇共便以機關槍屠殺農民。)
據蘇聯檔案館的資料,在三萬四千多名關閉工廠商店的「勒甫曼」中,有四二%被殺害、關押、流放、死亡或「下落不明」。
大陸的高級知識分子對「勒甫曼悲劇」並不陌生,在雇工大戶中的知識分子也或多或少瞭解它。透過相互的傳播,許多個體戶和私人企業主,對「勒甫曼悲劇」的恐怖也會有心理的感染。這種心理的陰影,使「戴紅帽子」的「變態經濟行為」更為普遍。
(丁望為香港「潮流」月刊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