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教授:相信每個人聽到剛才的演講後,一定非常感動。如果說我們對美國近年的一些作為有些懷疑的話,我們仍然要相信,美國是一個偉大的社會,因為它可以產生像聖吉博士這樣的人。
我們應該要引進更多像聖吉這樣的人,而不是只跟美國買進軍火、飛彈而已。我記得兩年前,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到北大的管理學院演講,講題是「終身學習」,而不是高科技相關的主題。
因此終身學習(life long learning)一直是張董事長非常重視的題目。很湊巧的是,張董事長十八歲從中國到哈佛、MIT(麻省理工學院),最後在1964年拿了史丹佛的電機博士。而聖吉1965年在史丹佛就讀大學,然後到MIT拿到了博士。因此他們兩位真是殊途而同歸。現在就讓我們歡迎兩位來做一個深度的匯談。
張忠謀:聽完你的演講,我感到收穫非常豐富。我讀了你著作中相當大的一部分,但演講內容和書的內容不完全相同。我想提出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你演講中所提到的「無力感」,我們都有很深切的體驗。但是在此同時,我也想提出一個觀點,也許和你的觀點不太一樣,也就是有關經濟成長的部分。我們是無法阻止經濟成長的,因為如果有人要反對經濟成長的話,他應該去看那些描寫兩、三百年前生活的電影。在一個已開發國家如美國、台灣,現在一般人的生活遠比幾百年前的王公貴族還要好。
當然,我們絕對不會想要回到那樣的年代當中,因此我們也不應該反對經濟成長。而經濟成長也不是一個泡沫,它不會在一夜之間爆破,讓我們回到幾百年前的生活。
第二點,你說公司的宗旨不應該是賺錢。我同意,然而,我的股東們卻不會同意。而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我只做我認為公司該做的事,那麼說不定股東會把我開除。或許要花一點時間,但他們是可以這樣做的。
因此,或許科技不是你最喜好的領域,當然也不是我最喜好的,然而科技卻是不可缺少的。你剛從大陸坐飛機過來,而這也是科技的一部分,若是沒有科技,你也無法在這裡發表對科技的反感了。
第三,你提到對教育制度的不滿。然而在這樣的教育體制下,也可以產生像你這樣的人。和五十年前相較,現在的人無疑接受了比較多的教育。我幾十年前在哈佛當新鮮人時,只有社會上層精英可以進學校念書,雖然現在哈佛的學生仍認為他們是精英,但精英的定義已經和我們那時不同了。工業教育的確創造了很多人才,其中也有像你這樣頂尖的人才。這些是我比較不同的觀點。
聖吉:我想盡其所能地回答,並不是我喜不喜歡經濟成長的問題,這是我們社會的現況。其實可以重新思考企業的經營模式。例如,如果消費者的電腦或設備壞了,公司為什麼不能回收再利用?全錄公司目前就採用這樣的作法,把它們的影印機回收再生使用。這是一個應付經濟成長與環境保護兩難的方法。對環保人士而言,有限的地球資源根本不可能被無限地利用;然而對商業人士來說,追求企業成長卻是不得不然的。
如何創造一個持續成長的商業模式,同時儘量減少資源的浪費和廢棄物,這是我們過去很少想到的。這就是我談到的改變。當然這都需要科技的創新才能辦到。
而我們需要的,不僅是基本的、漸進的科技創新,如同我們過去一百年來所做的。更激進的創新是必要的。
人類對環境缺乏系統性思考
張:減少能源消耗或廢棄物的努力已經開始出現。就像在1960、1970年代,美國的車輛用一加侖的汽油最多只能跑六、七英里,現在至少可跑二十至三十英里。然而在廢氣排放方面,像洛杉磯、倫敦現在廢氣的情況都已有改善。
聖吉:汽車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目前汽車的創新都只是小幅度的,其實,一加侖汽油可以跑一百英里,這是未來的目標,也是可以做到的。或許在未來,社會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改善,但基本上目前仍沒有太大的改變。
在美國也是一樣,過去我們拒絕了很多排放廢氣標準的訂定,因為許多越野休旅車(SUV)無法符合規定,而休旅車又是美國車商獲利情況最佳的車種。因此美國不但無法接受更嚴格的標準,甚至還倒退到每加侖十二英里的情形。我們正在推動,希望每個人創造的能源比消耗的能源還多,這樣才能確保永續經營。
有一個很好的例子,我在香港買了一個隨身碟,設計還不錯。它的體積很小,然而包裝卻非常繁複,我必須像原始人一樣,用刀子把包裝解開來才能使用。這就可以看出,我們對整個環境還是缺乏系統性的思考。
張: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呢?需要更多的社會良知嗎?
聖吉:我想可以分為兩個層面。首先,企業應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如果沒有跟隨科技的創新,可能早就被淘汰了。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公司由於數位產品的創新,而避免了破產的命運,全錄就是非常好的例子。很多事情不是單靠企業的力量就可以解決的,而是必須整合所有人的力量。
我現在有一個很重要的計畫,是讓整個價值鏈的成員能夠通力合作,共同降低生產過程中的廢棄物,這也是參與者很感興趣的事情。例如,現在除了石化燃料外,也有很多替代能源的可能性。
至於要如何改善學校的體系呢?如果我有簡單的答案就好了!我們每個人都有在學校念過書,也希望子孫能夠念到好學校。然而在過去三十至五十年,我們對人類學習的模式、方法有更多的瞭解。有一些人不需要講太多話就可以有很好的學習效果,另一些人則必須不斷的動才能學到東西。
我們不斷分析人類的學習行為,其中的重點不是在科技的創新,我們可以利用電腦輔助、建立個人化的學習環境。然而重點不是科技,而應該是制度的創新。
此外,也不能認為教育改革只是教育人士的責任。我認為比較好的作法,是把學校當成一個社區,老師、學生、家長都必須群策群力,因為學校不是唯一的教育場所,孩子回到家裡、在附近社區裡,都有很多學習的機會。因此,學校應該跟社區的產業界團體密切地合作。
我拜訪過很多商學院,看起來都是大同小異;然而在芬蘭,有一間商學院是沒有老師的,他們稱為「team academy」,由學生自己組成,他們在學校討論過後,就創立自己的公司。在他們的資料庫中,有一百多個專家,如果有需要,他們隨時可以向電腦上的專家請益。
我發現他們的學習非常扎實,因為透過跟專家請益,他們真的瞭解商業界需要的條件。而在兩年的學習後,只要通過考試就可以拿到學位。這個芬蘭的商學院代表另一種可能性。
我們都知道學習的程式。學習者對於自己有興趣的東西,往往可以學得最好。因此對大人而言,應該幫助孩子達成最好的學習效果。
我們需要徹底的脫胎換骨
張:你的這段話說得很好。然而,我們需要的是所謂的永續發展,而科技應該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至於學校的問題,我也有考慮過,然而以目前的情況來看,美國的這套教育制度似乎不是一無是處。
聖吉:的確,目前的教育制度也有好處。然而,正如我在汽車的例子中提到的,我們目前所看到的創新,都只是漸進式的、小幅的改善,而關於根本的問題,我們需要徹底的脫胎換骨才行。
張:你演講中提到過戴明教授,他在1990年代初期還是十分精力充沛,然而在幾年前他已經去世了。
我們都認為戴明教授是品管大師。他說過一句話:「我只是一個個人,我所做的就是盡我的全力。」這句話讓我想到荷蘭的哲學家伊拉斯謨斯(Erasmus),他是十五世紀的哲學家,他說過:「只要我們去嘗試過,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受到這兩位很多的啟發。我相信你現在所要推動的,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當然我並不是在潑你冷水,我並不認為你只要嘗試過就很了不起,因為這樣好像就預設了你不可能成功。我相信,假如我們持續追求永續發展這個目標,工業時代應該不會成為一個泡沫,而這個泡沫也不會破滅。
高教授:在聽完兩位的演講後,我發現,張董事長最大的財富,不是他的財富,而是他強烈的學習意願(strong desire for learning);而聖吉博士最大的財富,也不是他的名聲(reputation),而是他強烈的分享意願(strong desire for sharing)。(陳致中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