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與祝英台」小提琴協奏曲,寫作與發表都在一九五九年。那年我二十四歲,還是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四年級的學生。
因「梁祝」被趕進牛棚
在那以前,我一直就有一個願望,想寫一支大型的曲子,而能為社會大眾所接受。剛好當時大陸拍了第一部彩色故事片,是根據越劇改編的「梁祝」。我感覺越劇似乎比其他劇種更能委婉細緻地表達劇中人的感情,因此決定就用越劇唱腔為基調,用廣泛流傳的「梁祝」傳說為題材來作曲。
何占豪當時是上海音樂學院管絃系二年級的選科生,他是越劇團出身,對越劇有深入瞭解,我和他合作,三個月就寫成了。挑選小提琴主奏時,選中了管絃系二年級的本科生俞麗拿。那時她才十九歲,但感情非常投入,聽她拉琴,覺得她就是祝英台。
五月初演,觀眾十分感動,曲調很快地傳揚開去。這樣的成功,是原先沒想到的。
但是我很快便受到打擊。我的父親陳歌辛,原是上海著名的流行歌曲作曲家,「玫瑰玫瑰我愛你」、「初戀」、「漁家女」等歌曲,都是他的作品。他在這時被打成右派,我便成了右派的兒子,我那相愛已深的初戀女友,因此不得不與我分手。一九六0年,我們在北海公園道別,公園裡正巧播放著「梁祝」曲子,聽在耳裡,更讓我感慨。
到了文革的時候,「梁祝」被批判為「才子佳人大毒草」,我也被趕進牛棚。這在現在看是個大笑話,可是當時,我們真的相信自己有罪,自己一定錯了,因為「黨怎麼可能會錯」? 一切都過去了。歷史不能逆轉,只能給予評價。而我們這一代,是歷史的見證人,有責任用藝術來記錄歷史。音樂這種藝術,沒有語言文字的隔閡,是直接而無阻礙的感情交流,不需要多說什麼,只要把自己的感覺寫出來,就能發生很大很大的作用。
我寫「梁祝」,是想表現一種民族精神。名曰「梁祝」,其實主角是祝英台,主線是祝英台對封建勢力的反抗和對愛情的嚮往。「愛情」就是理想。
從某種意義上說,「梁祝」故事比西方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更深刻,它不是一般的殉情,而是高層次、浪漫主義的反抗,這是一種中國精神,不是奔瀉千里、爆發式的。表面上柔軟、壓抑,實際上其中有一份陽剛美。
音樂裡有民族精神
民族精神,是指導我創作的最重要原則。但是這種精神並不一定要用民族樂器來表達。我最初作「梁祝」,用小提琴為主奏,就是希望以全世界共通的語言,來呈現民族的特色。
其實我原先在曲中用過三種民族樂器:琵琶、三絃和板鼓,主要是在「同窗樂」那一段。後來和管絃樂合奏,第一次排練,根本聽不到它們的聲音,完全被管絃樂吃掉了。第二次我要求他們聲音響一點,結果只聽到一片噪音,互相不協調。第三次他們請假沒來,聽管絃樂奏起來倒蠻好。第四次就請他們不要來了。
就這樣把民族樂器去掉了,只剩下一個板鼓,因為它是西洋打擊樂器不能取代的,尤其在「哭墳」、「化蝶」那一段,板鼓「得、得」的聲音就像敲在人的心上。
到明年,「梁祝」發表就滿三十年了。很多人問我:「需要修改嗎?」我說:「一個音也不動。」作家寫作,就像母親生孩子,孩子可能鼻子塌了點,眼睛小了點「但他已經是一個完整的人。若再去把鼻子墊高、眼睛開大,都是人工的。「梁祝」可能有這個那個缺點,但它是完整的,不需要再修飾了。我一直是這麼想。
你問我今天聽「梁祝」和三十年前感覺有什麼不同?我初作此曲時還是學生,很純情,寫到梁祝的分別,自己也很難過。而現在,時間過去這麼多年,我也經歷了許多事,再聽時仍很激動,但在激動中又有不同的感受。這正是藝術品中的「空曠結構」,讓你在聽或看時,永遠可以加入自己的想像,永遠是「未完成」的。
這也證明這音樂還活著,我現在聽時感情更複雜。因為在這三十年裡,整個大陸經歷很多變化。我的悲劇遭遇是整個社會的悲劇,現在又有了可喜的轉變,因此我聽時悲喜交集,感慨我們經歷的許多坎坷。但「梁祝」的主要精神,不就是對任何事情永遠充滿希望和理想嗎?
呈現心靈深處的夢
人總要有夢,有點理想,有點追求。我不擔心時局再起變化。那麼困難的日子我們都過來了,還怕什麼?
再說,對藝術家而言,經歷一些坎坷也不見得是壞事,反而可能寫出更深刻的作品。我倒覺得現在最大的困難是戰勝自己、超越自己。
近年我的主要作品是長三十五分鐘的小提琴協奏曲「王昭君」,今年六月起打算寫一個更長的二胡協奏曲「黛玉葬花」。我覺得中國婦女的形象常常被歪曲,其實中國婦女本質上是陽剛的,有一種崇高的悲劇美,祝英台就是個例子。王昭君代表的是一種廣博的愛,黛玉心中則有許多被壓制的希望,雖然受到壓制,那下面的夢永遠在。我要表現的,就是那心靈深處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