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瀨敏郎,與其說是一個鼎鼎大名的插花師,不如說他就是個護花、懂花的癡人。網路上稱他為「花人」,將他與一般嚴格傳承的花道師劃分開來,年近70還精瘦健朗,獨門獨派讓他看起來散淡,卻無時不妙語連珠。(本文摘自《守‧破‧離》一書,以下為摘文。)
4樓天臺是他的樂園,一旦鑽進那一片欣欣的綠意中,這位帶著泥土氣的智者就和屋頂花園融為一體了。在中國,網上對他的介紹是「自然野趣流」的開創者,但他頻頻表示自己不屬於任何流派,也沒有著意去開創流派。「可能是因為30年前歐洲人看了我的花道覺得頗有意思,讓人聯想起自然和原野?」
4樓的天臺上,齊人高的萩草如同爬山虎的鱗葉,在風中傾瀉著長莖,花園裡到處是蕪蔓的綠條,沾上些許秋的枯色;一種叫作「鬼燈」的酸漿果形如聖女果,已經褪去了橙紅的皮囊,露出乾乾的纖維;野菊是玲瓏似拇指大小的,孑立在瘋長的野草邊幾乎不被發現;還有一種「見返草」,葉子上綴滿蟲洞,有的都已被噬得成網狀了,川瀨敏郎卻愛不釋手,他說:「自然有春夏秋冬,人有生老病死,為什麼要去除這些葉子呢?」
對於自然造就的榮與枯,川瀨敏郎認為應該照單全收。
這個花園裡有枯榮,有萌芽和荒穢,是川瀨敏郎的主要取材處。他需要季節的輪迴、自然的雨露在植物上體現,所以這片花園對他來說就是自然的縮影。老闆的那些賣不完的花就放在天臺上,久之就長成了如今的野樣,等著有心人來摘取。老闆不會為他特意留著好花好枝,對於日式花道來說,單朵盛開的花其實是「末」,川瀨敏郎不在乎其本身的鮮活美觀。
他認為,去歐洲講日式花道是困難的,對於愛濃豔豐潤以及形態美的歐洲人來說,怎麼向他們解釋日本花道裡的那種侘寂、枯淡?川瀨敏郎玩笑道,在中國人和歐洲人面前,他只講配比和造型上的要領。
牆角小瓦壇裡只剩蓮葉,花去了庫房,只見一束束木屑色的乾蓮花倒紮在屋頂,乍看如紙花,去歲摘下的花苞就這樣風乾待用。還有枯成絳紫色的蓮蓬,裡邊有未取的蓮心,川瀨拿起一支倚在牆上,襯著1、2片水中新撈的荷葉,幻化成不同的造型。花萼2、3公分處有道折痕,蓮蓬在45度處垂腦的樣子是最可愛的,他如擎著一根鋼絲般擎著荷的硬稈子,在牆上轉來轉去,讓人突然想到很多日本文學作品裡愛用「姿」字。《源氏物語》裡借花喻人,「若用花比,可謂櫻花,然比櫻花優美有加,這姿容的確殊異」;東山魁夷在《與風景對話》裡,將「姿」與一條路聯繫,「如今這條路的姿影果真一見如故嗎」。

川瀨敏郎花藝設計作品。取自川瀨敏郎官網
永遠無法完成的作品
在玉川高島屋的4樓文化中心,川瀨敏郎有一個專屬的講座室。打開一面牆上的壁櫃門,可見裡面一摞摞的木匣子,他收集的200個古花器就一個個裝在木匣裡。
其中有千年前的「唐物」,如白頭宮女沉睡在深深的時光裡,一時間通通醒來,喧噪著舊年的低吟。這些器具可供學生在課上自選而用,只是不賣。川瀨敏郎是個愛尋舊貨的人,在日本尋到千年舊物並不是稀奇事,有些東西世代傳下來都能說出個準確源頭。他有些像沉浸在自己那本經裡的傳道人,對照相有嚴格的要求,比如不能在他離開的時候單獨拍花,因為作品還沒有完成。「永遠沒有一個作品是完成的,因為自然是在不停流轉著的。」
川瀨敏郎生於京都,家裡是池坊花道的御用花商,從小就接觸了這種最古老的體系,卻從未入門。在日本花道界,宗派林立,等級森嚴,還各占山頭,彼此不相往來。川瀨敏郎4歲起就愛擺弄花草,那時池坊的老師來花店見到他的作品,總是滿口讚歎。在《四季花傳書》中,他提起與花的宿緣,那時京都北野天滿宮的御用祭祀花種是油菜花,每年2月25日菅原道真的忌日上,神道祭司們頭戴的禮帽上綴滿油菜花,滿目澄黃,舞於空中,一種報春的幸福感自然而然地植入少年的記憶。
川瀨敏郎畢業自日本大學藝術系,初學戲劇,後來在巴黎大學學了電影,回國後卻潛心研究起花道來,並當了個自由派,不拜師門也不自立門戶。35年前,著名的能劇女伶白洲正子為了寫書而遍訪日本花道、茶道上的各派,找到川瀨敏郎時,驚為天才花人。那時一些愛花人從全國各地趕來向他討教,他漸漸開起了自己的班。如今他的工作是每週教3天課,其餘時間就用來創作和寫文章,和他的御用攝影師一起出書。
川瀨敏郎真正在國際上嶄露頭角是在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後,那時他有了個「一日做一花」的創意,歷經366天,集結成《一日一花》。與各個已成型的流派不同,他依據時令,到山野尋找最當令的花葉,融入花器中。使日本人眼前一亮的是,他的花多使用單枝,再加寥寥幾葉陪襯。花器是古拙質樸的,越體現歷史滄桑就越為他所愛,既有20世紀的玻璃細瓶,也有室町時代的金銅亞字形花瓶,還有希臘陶器。
孤花配拙器,一種日本人集體無意識中的古侘和寂寥盈滿陋室,頗得現代人喜歡。《源氏物語》中光源氏說的「佳人孑然無依,更加惹人憐愛」,就是他追求的境界。川瀨敏郎說:「也就是東日本地震後,我開始更深地思考花和人生的關係。岩手縣幾萬棵松被摧毀,許多古老植被蕩然無存,但這些年在災難現場慢慢長出了些新的野花野草,我想用足跡探訪這些新生命,記錄些微妙的物候特徵。」
他與池坊的區別是,池坊講規範,把有生靈的花嵌於千百年形成的條條框框裡,主枝與副枝,各自的空間關係和花器的胖瘦長短,都有煩瑣的套用模式。川瀨敏郎幾乎不講這些,他講自然、哲理、日本傳統文化或佛教,所以慕名而來的人很多。跟極其講究器物和造型的池坊、小原、草月流等花道比起來,川瀨花道更洋溢著自然主義的生命氣息,更讓人體會到一種得魚忘筌的情趣。
川瀨敏郎全套畫冊叫作《青花》,每部只印了1500冊,都在同道人中流傳,其中一幅照片體現了他最鮮明的風格特徵。只見一隻破敝的黑色皮鞋做器,鞋口上插著一支耷拉的紫褐色蓮蓬。這是他在大地震後完成的第一個作品,鞋是從地震現場的泥濘裡找回的。「我當時的心情,也是整個國家在當時的心境寫照。」他用一種含著大悲的神態描摹著語言無法表達的心情。
所以,比起花道師身分,川瀨敏郎更想以生命思考者的身分,與人交談花道,強調人與自然的關係。「花和人都是自由的生命,材料、數量都不是關鍵。日本人喜歡講集體主義,無法離開一致的東西,但我想宣導個人意識裡的『個』,生命是自由發展的,我想把作品變成我一生中意識流變的投射。只是遵循的自然規律都是一致的,所以流派之別是表像,背後的精神應是不變的。」
川瀨敏郎的隨筆集《四季花傳書》在中國發行,那是他10年前在《藝術新潮》連載的單篇彙編,花照樣是些鳥啄蟲蛀、風雨侵蝕、瀕臨枯萎等生死隨緣之花。他用了更自由的「投入花」的形式:「日本從古至今一直是一個未經人工雕琢的自然之邦,崇尚素之美的心情大概也源於此吧。在這樣花草環繞的生活中所衍生出的『投入花』便是『素之花』,即不添加任何人為因素,展現草木花自然姿態的插花。」他的前言這麼寫道。
他說,素就是添一分則嫌多、減一分則嫌少的極致之美。
首圖/取自川瀨敏郎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