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2月,戴爾電腦採購部的高階人員首度探勘中國大陸,踏出了第一步。我帶領著我們的採購副總裁史蒂夫.馬森(S. Martson),以及國際採購組織副總裁傑克.摩爾(J. Moher,也就是我的直屬上司),做了一趟由北到南的參觀拜訪。
亞太營運中心
1994年夏天,戴爾開始規劃在亞太地區設立一個營運中心,在這之前,所有銷售到亞洲國家的戴爾電腦成品,都是由愛爾蘭廠或美國廠組裝運送過來的。
馬來西亞檳城與中國大陸的深圳,是兩個我們考慮的設廠地點。受命規劃並統籌管理的一位副總裁蓋利.艾摩(G. Elmore)前一個工作是在得吉電腦(Data General,1999年已被EMC收購),因此對檳城有相當程度的瞭解,至於深圳這邊,則由我來協助安排一些參觀考察評估的工作。
當年這個亞太區設廠的第一優先考量還是運籌能力,因為它必須負責供應給全亞洲各國家。檳城加上鄰近新加坡的綜合交通條件還是勝過了深圳。
龍華大鎮
雖然我們的亞太客服中心(Asia Pacific Customer Center)決定設在馬來西亞檳城,但是我們許多零組件供應商逐漸登陸廣東設廠的情況,卻不容忽視。因此繼1994年9月設立採購處檳城分處之後,1996年1月,我又在香港設立了一個分處,負責執行深圳區域供應商品管工作,這位從IBM(國際商用機器)加入我們陣營的劉惠炆(Peter Lau),可以說是戴爾電腦中國採購處的第一位種子員工。
1996年10月,我參觀了鴻海在深圳龍華的新廠區,在這之前,我早已參觀過他們其他各廠,模具、打端子、電鍍、塑膠射出成型、金屬沖件、連接器組裝、線材加工、基板插件組裝線等,除了規模超大以外,並不覺有值得大書特書之處。不過龍華廠區的設立,卻是一個里程碑,鴻海要從小零組件跨足到準系統業了,我非得來看個究竟不可。事後也驗證出,這是鴻海公司的一次量子跳躍式成長,從毛毛蟲羽化成一隻蝴蝶了。
對於鴻海而言,我們是一個間接客戶。雖然沒有直接業務關係,但是我還是相當注意鴻海的動態,深知鴻海董事長郭台銘絕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會演出「飛龍在天」的。果然有一天,我聽說他僅憑一套很具說服力的計畫,以及客戶對他的信心,在工廠都還沒有的情況下,就搶下某大系統公司電腦外殼乃至於準系統的訂單。一方面先將模具及量產訂單轉包給其他機殼廠,一方面開始在龍華蓋廠。
我由當時鴻海業務經理方立陪同,首度參觀龍華廠時,就深為那磅礡的氣勢給震懾住了,除了剛蓋好的第一幢廠房以外,周圍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也都被鴻海給框了下來,簡單的辦公室內一位副董事長以一幅模型說明他們的擴展計畫。為了充分利用廠房空間,辦公室都安置在兩排二十呎的貨櫃車裡,包括郭台銘的辦公室也在內。
工廠的流程是「一票到底」型的,在頭的一端,投入的是成捲的冷軋鋼板,在尾巴的那一端,產出的就是裝箱好的準系統,直接裝上貨櫃車就可以拖往香港或者快要建好的鹽田深水港。在廠內的流程有裁切、沖壓、成型、烤漆、點焊、組裝,再裝上廠外來料,這種壓縮到極點的供應鏈,真正是一種革命性的作法,如果戴爾也儘快採納,當可以大幅降低成本,加強競爭力。
回到台北,我極為慎重詳細地將這番見聞報告回總部,直屬上司傑克.摩爾特別將報告轉發給了所有高階主管,包括麥可.戴爾。在公司內引起熱烈的討論,因為當時我們的供應鏈比較起來是頗為浪費的,機殼由各廠區的本地供應商承接,成本當然比鴻海大陸廠貴,電源供應器、軟碟機、線材、擴充卡等,雖然都在亞洲製造,但都是分別運到歐美亞各廠,再由戴爾自己的工廠組裝。如果這些動作都在大陸供應商做,不但組裝成本低,各種零組件的運費也都省下來了。
Terry Gou(指郭台銘)這名字,可以說在戴爾內部一炮而紅,往後幾年內,我曾陸續帶領不下二十多位高階主管,前往龍華廠參觀。還記得有一次在參觀及會議後的聚餐中,郭台銘靈機一動地說了聲,「Intel inside,Foxconn outside」(註:Foxconn是鴻海的英文名稱),可以說對他在準系統方面的雄心壯志,有畫龍點睛之妙。
Low Cost Terry
對很多世界級的大型外商高階主管來說,郭台銘都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據我所觀察到的,戴爾內部就有幾位副總裁級的同事,在剛認識他時不是很欣賞他,甚至於認為他任何時刻都是滿口生意經(Sales Talk),太過緊迫釘人(pushy)而有點煩,但認識久了到頭來都難免要佩服他。不只因為他已獲得的巨大成就,更因為瞭解他成功的過程。
郭台銘沒有顯赫的家世及學歷,卻有洞燭機先的遠見,及無比的意志力,也難怪成為他自己形容的「高飛的孤雁」。做為他的客戶,可以很放心,因為他的團隊會把事情做得很好;做為他的競爭對手,可能怕被他幹掉而日子過得很難過;做為他的合作伙伴,可能怕被他超車過去而隨時要提心吊膽;做為他的部屬,待遇固然很優厚,卻常要像小學生一樣忍受他的教訓。雖然瞭解他的部下都說,他是刀子口豆腐心,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在頂著風頭的時候,還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1998年中,看準了中國大陸市場的潛力,戴爾決定在大陸設立一個內銷專用的裝配廠,同時配置全功能、獨立運作的組織,稱為「中國客服中心」(China Customer Center)。
中國的戴爾
1999年8月中,公司要我們執行一項任務,去調查並分析為何外商品牌的電腦產品,在中國市場會輸給聯想電腦那麼多。後來我們的調查報告有幾項重點:
1. 本土偏好及品味與國際間仍有差距,當國外傾向輕薄短小的外型設計時,大陸國內市場仍喜愛MicroATX的機型,認為較厚實、較有價值感。
2. 外商品牌較不瞭解中國消費者的軟體需求,通常只搭配歐美市場主流軟體公司的中文版產品,而本土品牌則開發了許多依國情民情、量身訂做的軟體,比較被廣泛接受。
3. 中國大陸消費者的民族情懷高於對國際品牌的崇拜,聯想已成為民眾寵愛的民族工業代表。
4. 也因為同樣的情懷,消費者對外商產品的型號像是IBM ThinkPad,Compaq Presario,Dell Optiplex等較有疏離感,而對於本土產品諸如「居易」「商博士」等等型號,較為認同。
結論是如果我們要在大陸市場成功,必須加強本土化,成為一個「中國的戴爾」(Chinese Dell),而不只是「戴爾在中國」(Dell in China)。
不久後,戴爾中國分公司舉辦中文命名競賽,將所有在大陸市場銷售的產品通通取了一個中文名稱。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後來並沒有實際去執行這項更名的計畫。
直到今天,我仍相信戴爾應該再加強本土化,成為「中國的戴爾」,進而爭取消費者更深的認同,以擴大在中國大陸市場的成功。
海峽兩岸
台商登陸設廠的歷史,是隨著政府開放赴大陸探親的腳步開始的。早期大都是一些中小型勞力密集的傳統工業,也有些內需消費品產業,但是電子資訊產品廠商的西進,除了少數幾家零件廠去得比較早以外,大致上是從1993、1994年開始密集發生的。
剛開始都是一些勞力密集的產品,顯示器、鍵盤、電源供應器、外殼、連接器、線材加工等,少數基板加工的部分則限於貫孔手插件的部分流程。設廠地點大多集中在南方沿海地區,像是福州、廈門、深圳、東莞、惠州、珠海、中山、順德等地。
接著其他省市紛紛動員起來,基礎建設及吸引外資、台資的招商措施均積極展開。1997、1998年前後,電路板、準系統、掃描器、較複雜的基板加工等開始積極移動。而上海一帶,尤其是昆山、蘇州、浦東等地也形成聚落現象。
到了2000年以後,西進的產品層級更開始往上提升,數位相機、主機板、甚至筆記型電腦大廠,晶圓廠都開始按捺不住,理由無它,經濟活動「追求最低成本、最高效率」的原則,就好像是「水流濕、火就燥」大自然法則一樣,是沛然莫之能禦的。
從1994年開始,我多次與美國總部高階人員參觀大陸的協力廠商及周邊發展,他們常語帶驚嘆地說一句話,「The genie is out of the bottle!」意思是說精靈已飛出瓶子,是收不回去的了。大陸的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猶如火車頭已經開動,只有往前加速,無法回頭了。
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告訴我,中國大陸這個經濟體,將在世界舞台上,扮演愈來愈重要的角色,當全球各國以及各大跨國企業漸漸將目光集中到中國大陸時,台灣要如何重新調整自己的定位呢?
台灣其實有一個絕佳的機會,順勢而為,把我們自己提升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亞太營運中心,或至少也是個大中華區營運中心:
1. 我們有最佳的地理位置,可以扇形涵蓋從北京到珠江三角洲,甚至從東京到新加坡,都在三、四小時航程內。
2. 我們與全球各大龍頭級的跨國企業,都有深厚的合作關係,擁有成熟幹練的管理、技術、業務、工程、採購以及品管人員,是外商進入中國市場最佳門戶,也是中國企業加速與全球市場接軌的跳板。
3. 我們有亞洲最值得驕傲的經濟發展史,而且已成功轉型,從傳統工業跨足到高科技產業(也就是全球的主流產業)。從勞力密集產業延伸至資本、技術密集產業,已經培養出許多位具有世界觀的企業領袖。
4. 語言、文化、思想、生活習慣的相同或相似,使得台商在大陸上的經營與管理,效率遠高過其他國家的投資者,像是日商、韓商等。大陸可以說是最適合台商投資設廠的地區,有助於台商鞏固或擴大競爭優勢。
從幅員上、人口上、軍事力量上比較,我們是個小個子,但是從經濟力量方面上述幾項考量而言,我們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巨人。在1990年代中葉,技術、資金、經營管理都是中國迫切需要的,而也是台灣充分掌握、可資運用的籌碼,如果採取積極進取的策略,大可先擱置兩岸之間的政治歧異,先從全面三通,經濟合作開始。
極為可惜地,我們卻因為當時轉趨保守的大陸政策而錯失了那個黃金時間。就某種程度來說,我們兩千三百萬人的優勢與格局都被綁死、犧牲掉了。原本大可在這全球化的趨勢中,以及中國經濟起飛的過程中順勢而起,御風而行,而不是像今天這樣窘迫地檢討,為何經濟表現居然落到四小龍之末了。
因為,終究那股「水流濕、火就燥」的力量還是促使台商漸進式的、化整為零的、經由第三地的移往大陸。原因是,如果台商受縛於戒急用忍政策,而其他國家的競爭者卻無此限制的話,則結果不言可喻,台商將失去競爭優勢。因此雖然有戒急用忍這政策踩在煞車上,但實質上這些年來台灣的資金與工作機會是一直在單向、慢性地流失到大陸去,這其實是更為可怕的現象。
我們在研究「企業策略」時,很重視「分析過去到現在的發展軌跡,預估並描述未來的企業形貌,然後擬訂現階段要採行的策略」。擬訂戒急用忍政策時,就是沒有正確地預估未來發展的方向,而僅憑刻板印象及意識形態,將台灣帶領到今天的尷尬處境,留給新政府一個必須要「拚經濟」的艱鉅任務。
外商不會批評駐在國之政治立場或政策,通常是保持緘默,但是會被動地、默默地採取因應措施。
因為,外商雖然不公開評論,但是總公司在做策略布局時,是會把所有這些因素都納入考慮的。戴爾去年將國際採購副總裁羅勃.桑克斯(Robert Shanks)從美國調往香港,而不是調來台北;IBM大中華區採購總部原設在台北,但是去年改設到新加坡,台北的組織則調降成為「台灣採購處」,眼看著我們擁有絕佳的條件,卻要將「亞太中心」的地位,拱手讓人,這都可以說是當初戒急用忍政策及兩岸三不通造成的中長期影響,令人擔憂的是,會不會有骨牌現象發生呢?(摘自天下文化出版之《海闊天空——我在Dell的歲月》)(方國健著,張玉文摘要整理)
海闊天空
作者:方國健
出版者:天下文化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02/03/30
定價:2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