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已經被父親拳腳相向過,我一直到懂事之際才知道這件事情。
我記得她告訴我她不只一次從睡夢中哭醒,以為自己又回到那天,被壓在主臥室衣櫃的角落,面對心愛男人的拳頭,想著原來愛即是毀滅。
問媽媽為何第一次不走?她說:「那時候也很想離開啊,但是有你們,有什麼辦法。」
我無法辨識她的眼神,好像帶了一點怨懟,又有一點身為母親為了母愛隱忍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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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好一陣子,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也開始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厭惡,如果我的存在是約束他人的,那我是否也是加害者的一部分?
是我絆住媽媽逃跑的雙腿、拉下她求援的雙手、摀住她求救的哭喊,逼著她只能繼續留在這個烏煙瘴氣的空間,承受著名為婚姻的暴戾。
我至今無法讀懂媽媽那雙與我相似的眼睛,我們有著一樣細長的蒙古褶,一樣濃而長的睫毛,人們總說我的眼睛像她,我卻讀不懂她眼裡的怨懟究竟是給父親,還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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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我連著幾年破碎而不間斷的嚎哭聲:我的存在是約束他人的。我根本不應該被生下來。
或許我不應該存在?原來我不應該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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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跟在我一聲聲號哭之後,是洪一聲一聲的呼喚。
他用最溫柔的語速和最和煦的目光說,那是他們的選擇,也是他們的責任,不是我所該擔負的。不是安慰、沒有同情,是理解,理解我所畏懼跟無力拋開的陰霾所指為何。
當我嘶吼著世界上沒有人愛我了的時候,他說不是的,要我看看他,還有他愛我。
當我哽咽著說我再也沒有家了,他擁抱我,力度像是磚和瓦。
他撫摸我,圈住我,擁抱我,親吻我,接納我,用心看我,愛我,照顧我,接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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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連洪都不知道的是,我蹲在那個頂樓對著下方車水馬龍瑟瑟發抖的時候,他剛好來了電話,我的眼淚撲通撲通掉,他察覺了之後沒多問什麼,只說我是最棒的,聲音像是染了漸層暮色的天空,讓我幾乎忘記這個世界的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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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開始又有了嚮往生活的能力,想要跟這個聲音一起過盡所有再平凡無奇不過的日子:我們要在整天的勞動之後擠在同一張桌子吃晚餐,電視裡的戀人總是面對面坐在餐桌的兩端,但我依然要占去他左手邊的位置。我會把挑出來的紅蘿蔔丟到他碗裡,他三兩下就吃掉一碗飯,我們的狗在腳邊竄,然後我和他互相依偎在鋪了灰色床單的雙人床上頭,我可能又會做噩夢,但驚醒之後的嗚咽聲會讓他把我抓進懷裡,安撫式的拍打我的後背,他像照顧嬰兒那樣照顧我,從我上一次死了的時空撿起我,拍拍我身上的塵土,再次把我養大。
某次無意間看到一位演員得獎之後的致詞,他說「是因為有你,我才能有今天」,我只想說,如果有一天,我能有幸手握獎盃,在台上說出那句「是因為有你,我才能有今天」,你要知道我的意思是,謝謝有你,我才能有昨天、今天、明天、無數個明天。我才能繼續跟這個世界奮鬥,最終找到自己的棲身之地,和世界、和自己和平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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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歲生日的時候,我形容「終於是撐過動盪的19歲,和20歲的第一 天碰了面」,21歲的時候,天昏地暗,百廢待舉,我連生日都哭著過,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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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活得驕傲又嬌縱,後來被命運一巴掌打趴在地上,沾了滿身碎石爛泥,從此過生活就如同走鋼索,小心翼翼,時不時想放棄,但又耽溺於人世間的各種溫情。
我曾經對一切都感到失望,面對生命的失序,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走向毀滅和爆裂。但當我一步步走向深淵的同時,我總是期待著有人會來救我:他會牽著我的手,在我的無名指掛上一副鑰匙,給我一雙肩膀,還有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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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22了,我在洪的愛裡面看到我的家一磚一瓦地逐漸成形、看到我自己曾經的瘡口一點一點地長出粉嫩的小肉芽。
我不再滿目瘡痍,我開始轉頭告訴那些仍在痛苦裡打滾的人,用最真摯的語氣,我說你們要有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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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視深淵的時候,不要害怕,你要相信有一個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他會帶來你已經好久未曾碰觸到的溫暖和光亮,他會讓你感覺到被愛、被珍視,他會陪你一起趴在地上,伸手抹去你臉上的髒汙,不說你好可憐,只說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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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已經辛苦那麼久了,要開始過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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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來了之後,我就要開始過好日子了,你替我帶來了盼望和展望、 安心和開心,有你的日子,怎麼會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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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造物主。
你給了我第二條生命,我再也不說浪漫的話,只呢喃你的名字。
本文節錄自:《在你的掌紋裡迷途》一書,郭書書著,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