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某個奇怪的換日線,
我從一個「我父親那樣憂愁、正直的父親」,
變成了一個「兒子的大玩偶」。
我的岳父是個脾氣暴躁的大男人。記得妻子曾告訴過我,她小時候有一天起床氣,鬧彆扭不願去幼稚園,大人好勸歹勸,她就是哭著不出門,而她爸媽急著要出門去做生意。我岳父一個暴怒,拎起這小女孩,把她關進當年客廳都有的玻璃酒櫥,鎖在裡面,就這樣過了一天。
我妻子回憶這段小孩時期的經歷,還是頗受傷。但時光淘洗,它慢慢又有種荒謬、滑稽的氣味。跟孩子們說這故事時,變成小女孩的她和玻璃箱裡的華服日本娃娃、發條小熊、關公、彌勒佛、大同寶寶,還有一些看起來非常昂貴的、漂亮瓶子裡的酒,關在一起的一天,有點像愛麗絲夢遊記的味道。孩子無限欣羨。
其實我父親也是對小孩非常嚴厲的人。小時候,只是因為說謊,就被他用抓癢扒子或一柄木刀死揍,常揍到母親撲上來護著說:「要打就打死我好了。」非常戲劇性的場面。當然,小時候的我和我哥實在太皮了,也有跟著父母去應酬聚宴,和別家的小孩玩太瘋了,或把人家餐盤打翻摔破,或撞倒整個餐桌,連經理都出來了。我爸會要我和我哥,當眾就跪在那牆角。
但好像那個年代的父親,都是這麼嚴厲、暴怒。可能在外求生存已耗盡他們全部心力,回到家面對小孩,通常沒什麼耐性。我跟同輩哥們湊在一起,聊到童年、父親,沒有一個不是棍棒加身。有的以現在的社會氛圍,真的是可以打113反家暴投訴。但我們長到這個年紀,好像也並不會去恨父母。而我們確實是他們從那艱困的年代風風火火拉拔、栽培長大的。
我一個好哥們更誇張,他小時候,父親很奇怪的相信「斯巴達教育」。沒事就要他們兄弟勞動,或有疏誤,就是一頓拳腳,一路打到他上國中,學了跆拳道。有一次他爸又是手腳交擊,他突然用拳術的動作,作出防禦並準備回擊的架勢。他父親呆住了,那之後才不再亂揍他。他說那身體對暴力和疼痛的記憶,到很多年後,還像幽靈深藏在最裡面。他說不出的無法與人有長期的親密關係,變成一個只能獨居的人。曾經和一女友同眠,半夜像起乩似的把女孩推落床下。這在現代無法想像,但他父親在那年代,是外省人,卻又有好友捲入白色恐怖匪諜案,也許生物想像自己隨時將會滅絕的本能,是想讓孩子快速獨立、強大,像墜毀的戰鬥機可以將飛行員彈射出去。
這種心情,我在剛當父親最初始那幾年,也曾經貼近其「我如此弱小,而世界如此殘酷、空曠,我要如何讓這孩子長大後,成為不被人欺侮霸凌的強者」的心境。我父親曾說:「我奶奶說的,『狼到哪裡都吃人肉,狗到哪裡都吃屎』。」我父親那輩的「父之祝福」,其實是哀感恐懼於他們一路那麼艱難經歷的亂世,變成了一種「愛的不可表達」,甚至像對鏡子裡的比較小的那個自己揮拳。因為在他們成長的經驗裡,那些被寵溺的孩子,最後總是廢材。
我小兒子出生不到一個月,我父親便中風倒下,三年後過世。當時我像對未來一片茫然,完全不知如何能保護著妻兒,走過眼前那整片荒原的「公路電影」。偏偏我小兒子兩、三歲時,特別精靈古怪,常仗著外公、外婆寵他,而我不敢在他們面前發飆,鑽這種家族人際關係的漏洞;或常不在乎別人,吃飯總是邊玩邊心不在焉地吃,弄到整碗飯打翻地下,湯菜狼藉。若是在外面餐館,我總是非常憤怒,看著那些阿姨說「沒關係、沒關係」,彎伏在地幫他清理。
我很恐懼他變成一個自私而軟弱的人,那時總會把他拉出店外K一頓。這件事甚至造成那幾年,妻子和我的重大衝突,「你不知道你暴怒起來的樣子,像要殺人,但其實他犯的錯,並沒到那樣像犯了什麼該死的重罪。」
很怪,大約從孩子們上小學後,我就不曾再為他們的「犯錯」而動手了。後來我好像和他們成了好朋友、好麻吉。好像曾在某個奇怪的換日線,我從一個「我父親那樣憂愁、正直的父親」,變成了一個「兒子的大玩偶」。有時小兒子還會故意拿「他記得」小時候被我痛扁的回憶,裝出受創的模樣來勒索我,騙一些福利。
這是怎麼回事呢?可能是我這代的人當了父親,社會用更多維的方式,讓父親和孩子間的情感契約,攤在一個更大的參數、漂流的情境中,我這代的父親們因而被迫早熟,理解了我父親那輩人要到老之孤寂才體會到的「每個人是他自己的獨立個體」(且看爺爺和阿公通常超慈祥隨和的不是?)。
你理解到你的生命史,無法像從前硬碟整個灌到另一個小人兒的身體裡,他們有他們時代的隨身碟。父躲開了「父之暴力」,其實是整個文明的演化,生存還是很艱難,你還是想告訴孩子,要強大且對他人仁慈。你還是害怕他犯什麼惡,成為什麼無意義傷害他人的人。但新的父親角色,如此演化而需像詠春拳,進入細微繁複的和孩子的相處時間。他就不再是我父親那輩,老和尚一頓棒子,什麼都不說,要你自己用一生去參悟。但天啊,當你真的像詠春拳(其實是陪伴和哈啦)進入那個孩子的繁花錯羽的小宇宙,你好像才又跟著他們,觀看這個,其實是他們,而不是你,要進入像《愛麗絲夢遊記》那樣不斷變貌的世界。
本文節錄自:《也許你不是特別的孩子》一書,駱以軍著,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