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出生藝術世家,小時候的家庭氣氛如何?
答:我是家裡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兒。在我的印象裡,小時候見得最多的是爸爸。因為媽媽是演員,總是白天休息,晚上去演戲。我想她是全中國大陸最忙的演員之一。她有時一天演三場,因為她特別受歡迎,可能是最受歡迎的一個。所以我們孩子總是看不見她。她一在家,我們的奶奶和阿姨總叫孩子進屋裡去不要吵鬧。
我最喜歡跟看媽媽到後台去看戲,好看極了。我可能就只有在看戲的時候比較安靜,我很小就立誓要做個演員。
爸爸經常在家,因為爸爸是作家。所以我就老吊著爸爸。他最喜歡我,因為他一直就希望有個女兒。他認過許多乾女兒,生了我以後,就寵著我一個人,所以我和爸爸情感特別深。
創作方式很輕鬆
問:他創作的方式如何?
答:爸爸是個大樂天派。他創作的方式也很輕鬆,不像有些人那麼沈重。譬如有許多作家寫作時要喝茶、要喝咖啡,或者是點根菸,可是爸爸沒有,他不懂喝茶,又不喝咖啡、不抽菸。而且他在寫作時,我可以在旁邊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愛怎麼鬧就怎麼鬧,愛跟他講什麼他就跟我講什麼,他東西照樣寫出來。
問:他創作的取材呢?
答:他是才華橫溢型,他創作的取材來自生活及想像兩方面。他二十歲左右時寫的一批有關抗戰的作品,許多都是他的親身經驗,但有一批完全是想像的。他專門關注寫劇、編劇,完成後由別的導演與演員來組織。
他跟我講,在一九五幾年曾經做過幾年電影導演,電影導演完全是組織性的工作,他做了幾年,覺得自己完全做不好,就不幹了,認為自己不是這塊料。
問:兩個哥哥呢?是否也走藝術的路?
答:兩個哥哥實際上也在藝術圈裡;大哥是攝影師,做舞台攝影,他在國內已是年輕攝影師裡的佼佼者。二哥寫作,在「北京電視台」做編輯,已經陸陸續續得過好幾次獎,許多人都認為他是個怪才。我們家庭氣氛很濃,彼此之間的聯繫特別密切。
問:社交圈子多半是同行的文人圈嗎? 答:我父親和純粹同行的文人接觸較少,與同行互相之間的探討在我的記憶裡不多,好像聚在一起的朋友以畫家與演員為多。
父母親共同創作
問:你有什麼難忘的故事?
答:記得在一九六三年左右,我媽在拍一部很著名的戲叫「花年梅」,那電影現在還在演。那個劇本是爸爸寫的。我那時七、八歲,和他們很接近。有一天清晨,我還在睡覺,給他們講話吵醒了,他們在講劇本裡一個很重要的出場。我似懂非懂只能聽一點。
爸爸在說:「這個角色不是喜歡玫瑰花嗎?就該在出場的開場白時突出玫瑰來,表現出角色的個性。」媽說可以,要怎麼怎麼寫。媽是特別聰明的。她的文化水準沒有爸爸好,但她經常出點子給爸爸。
後來,這個角色出場那一段玫瑰花開,我都會唱。這很成功的一段是他們倆的合作,到現在人人都會唱:「玫瑰花開,顏色鮮……。」 爸爸還寫過「牛郎織女」。媽媽唱:「牛郎啊……,」那聲色之美,漂亮極了,地方戲真令人感動。還有,媽媽的打扮很受爸爸的影響。媽媽的打扮在文藝界是很特別的,大家都模仿她的打扮。媽媽是典型的東方人模樣,紮一根辮子,穿藍土花布衣服、土花布旗袍、土花布連衣裙。她說那是爸爸教的,爸爸很有眼光。我父母伉儷情深,非常幸福,是人所共知的。
問:你父母最近心情如何?
答:爸爸這人的情緒比較穩定,媽媽屬於波動型,情緒容易激動,容易興奮,容易悲傷,但是說完就完了。所以她才會得病。
她在文革大動盪最後得病,大家很為她惋惜,因為她是非常好的演員。至於爸爸,他無論受什麼樣的打擊,生活裡起了什麼樣的風浪,完全以不變應萬變,他永遠是那樣,到現在身體那麼好,紅光滿面,他說他沒有老態感。
媽媽寫回憶錄,帶給她自己很大的安定力量,也是我爸爸的功勞。
很會講故事
問:你最佩服父親那一點?
答:最敬佩的是他的個性。他是很有骨氣的知識份子,這是大家都公認的。他天性樂觀善良,任何一件事到他嘴裡就是好得要命,就變成個故事了。
每次朋友都說:「去聽吳祖光講故事!」最隨便普通的事到了他嘴裡就變成特別好玩,大家都喜歡和他接近,任何事情的發生對他來講都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沒有事情對他是打擊。
文化大革命時,一般墨客,客居在家裡,只要他一從幹校回來,都說:「老吳從幹校回來了,趕快去看他一眼!」然後就逗他說笑話,非常有意思。
儘量讓別人高與
問:他寫作時取材於這些故事嗎?
答:這些故事他寫得相當多。也寫朋友,別人認為很普通的人,沒有什麼意思,他運用他的妙筆,寫完以後大家都覺得太好玩了。
問:他把笑話寫成諷刺劇嗎?
答:他喜歡寫諷刺劇、悲劇,更多的是喜劇。他有一個論點:寫劇本應該讓人高興。生活已經夠沈重的了,讓別人高興是他的宗旨。
問:他的劇本特色是什麼?
答:他的劇本是積極的,卻不是在歌頌什麼。他寫的東西是現實的,但是經常以喜劇形式或諷刺的笑嘻嘻的形式在講。
他的作品除了「使大家歡樂」的宗旨以外,用字特別簡單優美。譬如「一盞紅燈掛高樓」,朗朗上口,簡單而獨特。可能有人覺得是創作的一派。
問:他有什麼嗜好嗎?
答:他最喜歡看戲,從小就是戲迷。看京劇,是京劇迷。後來自己搞話劇。
問:他有沒有對自己劇本上演的成績失望過?
答:平時他是最無可無不可的人,但對自己的劇本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要求很嚴。
近來他有幾個劇都在拍,但完全達不到要求,他跟人家講:「這個不要放,根本不要放,浪費就浪費了,沒辦法。完全不是我的意思。」
對演出要求嚴格
問:他的話別人是不是很慎重地接受?
答:對,他有威信。他的好幾個京劇在京劇界裡很獨特,水準很高,獨樹一幟。京劇不好寫,極不好寫。好多地方排了,導演自然而然有些改動,我爸爸給導演這點權力的,可以改。
但很多地方,和劇本的原意脫離的時候,他就意志堅決,絕不讓步,必須改回來。一般百分之八、九十都接受,有的實在不得已放過了,他難過得要死,根本不去看,也建議朋友不要去看,說有些地方改壞了,他的原則性很強的。
問:最近退出黨籍一事能否談一下?
答:這件事發生在八月一號。八月十八號我正好有事由美回北京。真正發生那兩天我不在,所以我不知道當時的情形。我回家時,他情緒完全正常了,他接我時像平時一樣。去飛機場接我,在計程車上面,地說:「妳知道嗎?發生了件大事。」他講話那口氣又像在講故事。(笑)「怎麼啦?」「勸我退黨!」「那退就退吧!」「是,我已經想通了,退!」對他沒有影響。
他說這件事發生時最受打擊的不是他,而是媽媽。過一兩天媽也想通了。這時好多人也知道消息了,各種各樣的朋友來看他,他得到很大的安慰,他很快就恢復正常了。
問:這件事是來自政治上的恩怨嗎?
答:是否像外面所傳:是中共黨內派系鬥爭的一種計畫影響?也許是,詳情我們不知道。可是我們覺得由於父親講話太直率,完全不考慮,怎麼想就怎麼說;他不滿意的地方,馬上就說出來,有人吃不消了。
他生性不適合加入黨,任何黨都不太合適,所以他一直都是自由派。他有他的政治傾向,他可以發言,但當初不願自己入黨。
有名的模範夫婦
問:他的作品帶給生活沈重的人很大的安慰吧?
答:他不覺得自己多麼了不起。他說:「我不是假謙虛,我是真覺得這樣。」他的東西都很性格化,很像他那個人。假如別人說:「你的作品給我們帶來歡樂,」他一定很高興。
問:你父母親被人家認為是模範夫婦?
答:是的。爸爸變成右派後,人家勸媽媽離婚。他在一九五七年去北大荒三年不回來。這是媽在北京演戲最好的年代。「右派的太太演戲,那沒有人買票了,」當時「文化部副部長」把媽媽找去:「要離婚的話,什麼都有了。」
媽當時就表示:「王寶釧等薛平貴等了十八年,我可以等二十八年,永遠等著。」後來我媽一直在揹鍋,一直揹到現在。
媽媽寫回憶錄。爸爸在一九八0年左右寫的話劇「闖江湖」,是寫劇曲藝員的生活,全是來自媽那兒。她寫得多時來不及看,好多事我都不知道。爸所記載的都是美好的東西,都是正面的。他永遠不去蒐集所謂醜惡的東西,即使他看到,也儘快把它忘掉。
問:有一對這麼有名的父母,有壓力嗎?
答:好處多。我像爸爸一樣往好處看。壞處把它忘掉。壞處是揹了很多年的鍋,我們幾個孩子都揹鍋。但是現在這又變成好事了。以前高中不能上,不許學唱歌,做歌唱演員也不行,什麼都不行。
好處是遺傳的優越性,我喜歡唱,願意唱,各種條件下,發展起來容易點,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