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今天有沒有八卦?」
不知何時開始固定打電話給她,這是我們開場的第一句話,日常的瑣碎的無聊事,通常講幾分鐘就掛掉,如果發現當天話題有發展潛力,她就會說:「你等一下,我打給你,比較便宜。」不外乎婚喪喜慶紅白包、阿嬤的近況、妹妹又長高多少,有時她會分享一下讀我文章的簡單看法。我報紙的專欄是星期四,透清早她即衝到「賣報紙仔」買一份回家,戴上老花眼鏡配豆漿饅頭啃讀起來,然後幫我細細剪報成冊。我對她示愛的文章她會自己買單,但寫到阿嬤衛生習慣不好啊、大舅出事等,她就會意思一下提醒我。她其實讀不太懂什麼桌遊故鄉,二爺爺、亭仔腳啦,倒是跟我說:「寫文章也是會累,回家我燉補給你顧一下頭殼。」話中充滿了母親的理解與寬容,她在乎我的身心狀況勝過一切,才不管我做不做猛男、優秀青年哩!
這幾年發生很多事,阿嬤走後,不得不承認母親終於可以歇喘。我想帶母親出去玩,她人生沒出過臺灣島,五十頭歲的她生活空乏。有天不經意聽到她說日子過得無聊,我心底非常罪惡。最近注意到她言談漏字、對人容易失去耐心,我想像與她更年有關,也與封閉在死氣沉沉庄腳所在有關。我多想同她分享多少姑姑阿姨精心安排中年生活,她們讓四五十歲的自己保持青春美麗,對生活充滿想像力,然我已不在臺南,大哥父親是木訥古意的人,表現關心的方式是大小聲傷害,越愛越傷害。同時我也才注意到身邊多的是為賺錢、家庭,歸年透冬除接送孩子上下補習班外便離不開鄉下、特喜愛穿兒女學生時代運動服當家居服、且國中或高職畢業後,就沒再認識過半位新朋友的歐巴桑們,這就是母親中年晚年的生活?我得想辦法,讓母親接下來三四十年過得人人稱羨,都讚「好命」才行。
為阿嬤守喪期間,男性長輩銷聲匿跡,我再度見識到母親一流的交際手腕、統合內外務的能力:瑣碎至牲禮的擺盤、庫錢的金額、樂隊的人數;龐大至金錢出入、複雜人際交陪,母親一出手完全沒問題。母親欠栽培,記得我小學時代的美勞作業都是她完成的,她還為我的水墨畫題字,才知除了會抓老鼠,國中時期也是班上書法才女,她的字畫連導師都珍藏哩!我沒有遺傳到她寫字天分,倒是我們都擅長注意別人的小動作:什麼姑婆偷放兩千元在阿嬤枕頭下、回家才致電通知阿嬤;家住高雄的親戚某某頭戴假髮,懷疑在化療等等,這些小動作眉眉角角對寫作大概很有幫助。
母親嫁至千人大家族,她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特異功能,語言天分尤其懾人,不時會有類似現代詩奇想。比如有年家中浴室燈管壞了,空間一熄著一亮著,母親就說「這親像一臺歹去的大電視」;她到臺北,看見三十層樓高的公寓大樓不點鄉下常見的白色日光燈,一格格都亮著光線柔和鵝黃燈色,她竟然說:「你們臺北人都喜歡在家點光明燈喔!」我覺得效果又精準又驚人;母親也曾站在家門的騎樓,手指歸排樓仔厝對我說:「這裡每戶故事都不一樣,每戶裡面每個人的故事也不一樣。」包括聊八卦、小動作在內,處處都是她賜予我關於文學的隱喻,靈感的源頭。
所以我們都有一個做什麼事都行的老母;都有一個欠栽培的媽媽,她們為家庭犧牲,放棄理想,將自己與一只莫名神主牌綑綁,用盡二十年時間相夫教子,然後……然後不要再寫再想了。我寫了這麼多文章,最大體認即是我要做的比寫的多,用行動證明一切。
最近因為書名的緣故,又特地致電臺南徵詢母親的同意。
「不是號作《為阿嬤做傻事》,真好啊,你爸爸也真甲意,你阿嬤一定足感心─有靈有赦,你看、你一邊寫為阿嬤做傻事,一邊為阿嬤辦後事,攏註定好好啦。」母親總是妙語如珠。
「擱有一本啦。」
「蝦米,你欲出兩本?!是當時寫好也?」
「我嘛無知影,慢慢啊寫,日也寫、暝也寫,就寫兩本啊─」
「書名號做啥?」
「叫做、叫做……《我的媽媽欠栽培》,不知道妳同意沒,卡使不同意,我會立刻換掉。」越講速度越快。
接著不等母親回答,我搶先一步臉紅起來。從六月阿嬤離世、不對,應該是四年前到臺北讀書、也不對,該是早在我上幼稚園頭一天,從早哭到晚,為此讓母親不得不放棄工作親自在家帶我。小學我又每天裝病,學校通知她來接我,怪哉看到母親肚子就不痛了,至今我還記得她淡淡說了句:「媽媽全勤獎金沒了。」;或是六年的私校通勤生涯,當我的鬧鐘,冬天跟我一起五點半暗濛濛起床……
日子變化快速,情緒沒有出路,該找時間痛哭,想到母親開始加夜班,覺得自己無用,阿嬤不在了,失序的生活需要重整,心頭亂成一坨鐵絲球,突然我哽咽起來。
母親跟著手忙腳亂:「有什麼好哭,出書好代誌啊!」
母親放低聲量地問:「出兩本錢有卡濟?」
我點頭說有。
「很好啊!」分貝突然加大。母親說:「阿弟,書名我很喜歡,做你去出!因為媽媽本來就是欠栽培啊!」
本文節錄自:《我的媽媽欠栽培: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2》一書,楊富閔著,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