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董事長的氣色看來很好,七十二歲了是不是?
答:嗯,已經七十二歲。
問:幾年前我來看你的博物館開幕時,感覺你的人生已經到了某個階段,對社會有所回饋;沒想到事隔幾年,LCD兩百億以上的投資,讓人想都想不到會有這個turning point(轉折),你自己想過嗎?
答:沒有。
問:很有趣喔?
答:就是遇到一樣東西,想到應該可以做就去做,我沒有什麼五年計畫或十年計畫。
問:也才兩年前的事——六月二十三日你決定要做,是剛好有人來找你嗎?
答:我們是想進入電子業界,正在找。就像想要娶某(妻),遇到A(漂亮的)查某囝仔就娶了,很簡單。
問:你如何確定她很「A」,因為這行業競爭很激烈,像明?、中華映管……
答:沒有錯,但是當然阮有阮的把握。我們最怕的是他們有些特權、特別的背景,我就輸他們。若大家公平競爭,奇美是相當有自信的。
是我被挖角
問:從你想要進入電子業到決定做TFTLCD花了多久時間?
答:TFTLCD以前我們就曾想過。那時就有一個觀念:TFTLCD是未來很大型的產業,我比較喜歡大量生產,所以TFTLCD很適合。本來考慮的是做TFTLCD或電池,恰好TFTLCD有這個機會,切入點很好;因為過去第一代、第二代別人累積了一些技術,設備也一直改善,技術變化會愈來愈少、愈安定。
我切這個點切得很好,所以我是三.六代,像中華映管是第三代,達?三.五代,我們size(尺寸)比他們大,十四.一吋切六塊(一塊玻璃基板切成六塊十四.一吋,剛剛好),說起來比較有利一點。
問:你三年前帶幹部去新竹科學園區參觀,兩年前決定要做,這期間的一年你們做些什麼?
答: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決定要做,他們那些人來說明後,由我們的總經理聽完向我報告,一、兩天之後就決定了。
問:中華、達?有技術轉移,你們的技術來源呢?
答:是台灣一些技術者來鼓舞我,不是我去拉他們。很多人誤會是我去拉人,不是的,是他們來找我。所以我常說是我被挖角,是他們來選我、選奇美。
問:是吳炳昇(前元太科技副總經理,原本做小尺寸LCD)他們嗎?
答:對。
問:他也是台南人?
答:是。他們來找我,我剛好也覺得這個行業不錯,所以這些人不是我去找他們,反而是他們來找我;當然在此之外,我在日本也找了一些人。
說明會聽完兩日後我們就決定要做,我就立刻聯絡日本;因為怕如果只有台灣的技術者,沒有第三代以上的經驗。目前的技術人員經驗只有第二代,元太也是第二代而已,所以我聯絡日本廠。我們在做這件事是很快,因為和日本的關係很好,一通電話去就處理好了。
問:有何原因讓你做加入的決策?
答:很簡單,切入點很好,剛開始要起飛。
問:成長期?
答:對,因為過去價錢很貴,後來一直降價,加上技術改進、改進到某一個程度,差不多要成熟了。我若是早一年加入,第三代設備也比較貴;現在那些設計的廠商也一直改進。說起來是運氣很好,切入的點很好。
問:這是技術的點、價錢的點,那市場呢?
答:市場喔,生產事業是這樣:三分之二的時間是over supply(供過於求),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是short(短缺);over supply的時代若有辦法生存,到short 的時代就可大賺。三年就有一個機會,若能度過賠錢的冬天,就能等到春天,有的沒有辦法度過冬天就倒了。我們應該是有這個自信,再艱苦都還不會倒下。
我們自小就在很激烈的競爭,沒有任何的特權,沒有任何的背景。就像窮赤囝仔(窮苦人家的小孩)只求能吃飽就好,但以後到全世界各地去都能生存;若從小爸爸媽媽在旁邊端飯給他吃、款待得便便(現成),忽然間把他趕出去,他可能會餓死。我們奇美自小就沒有特別好的環境,大家競爭很激烈,ABS(工程橡膠)也是拚得很兇。過去我們所做的行業也是大家一直拚,在拚的當中能生存又能成長。我想,現在所有的企業都一樣,不只是我,現在特權比較少。
提供一張白紙給專業經理人畫畫
問:傳統產業做高科技似乎很少成功,奇美如何克服這個問題?
答:這不一定,本人太能幹反而不好。一張白紙要畫黑畫白都一樣,如果一開始先入感很重,當然新的行業不會成。像我整天釣魚,電子公司有電子公司那些人的想法,我尊重他們;我提供一張白紙,要畫什麼全看他們。你若想用你自己這行的經驗指揮他們,反而壞事。
問:你和這些人有何不同?
答:當然不同!電子業和石化業背景不同,市場情形、製作、販賣的系統也都不同。
問:人才也不同?
答:是啊!把水裝入圓的、四角的杯子,水都能適應,但是冰塊就不行。
問:你就是水?
答:是啊!所以我不會去煩惱電子業的不同,就是尊重那些人就好了,他們有專業的知識。
問:所以奇美實業和奇美電子、奇晶光電管理的方法有些不同,像上市和分股,奇美有股票但沒有上市?
答:他們(奇美電子、奇晶光電)認為不上市不行,就上市,我們也不需要去反對,這樣魚也吃到了。
問:到時候你還是維持釣魚,星期一、四上班嗎?
答:是啊,也不需要太去干涉,管太多工作反而不好做,我是只負責資金、對外的信用,例如對日本人啊。至少這批人做的事我就要負責。如何做,他們去做;做了有問題,責任我來擔。
問:哇!董事長很有肩膀!
答:做頭路(工作)當然就要這樣,不然整天釣魚怎麼跟人家領錢!
問:你覺得做電子和ABS有什麼不同?
答:原理都一樣;一理徹,萬理通。
問:是不是和奇美一樣,所有的原理是拒絕家族企業、尊重專業?
答:也不是說家族的人不能進來,要進來也是照起工來行(按部就班),裡面的人才不會有大抵抗。
問:你希望新的公司以後加入哪些奇美的文化?
答:新的公司完全有奇美的文化,這個文化就是尊重專業人才,這是奇美文化的基本精神,不是說做ABS才是奇美的文化。
從土中求生存
問:聽說LCD和DRAM(動態隨機存取記憶體)廠一樣,大家拚了命在做,結果會很慘。
答:是啊!我看一定會慘。五、六間一起靠攏,都要做大尺寸,一定會三字土——土、土、土(意指一塌糊塗)。
問:那你還敢做?
答:本來生意就是土的東西,在土的當中如何生存才是生意。景氣好,大家都會做生意,你也可以當董事長。東西還沒做出來外面就有人等著買,那是國營事業才能這樣,那就要請蔣介石來才有辦法;他用槍押著你,你不買也不行,別人也不能做。我如果不是許文龍是蔣介石,我就用槍押著別人不能做,只有我能做;但現在是自由競爭的市場。
問:你看明年市場是不是會好轉些?
答:不管何時都會土,做生意就要這樣想,但是從土當中求生存才是生意。
問:那你是放手讓他們做?
答:自己有管沒管都一樣。
問:一樣土?
答:都是土。管的時候也只是聽聽報告。當然他們在做,也想拚出一些成就;所以不是說電子業就特別要怎樣,經營的原理都一樣。
問:以前你對ABS瞭解嗎?
答:我也不是多瞭解。我自己是技術者,當然聽得懂,但要說自己多能幹也不敢。LCD也是,聽是聽得懂,但要和人家辯論就不能。
問:ABS能嗎?
答:可以是可以,但我不會因為自己能幹就不聽別人的,也是會聽那些技術者的意見。
讓別人來找咱,咱才會輕鬆
問:所以找人真的是很重要。
答:如果要找人就艱苦了,要別人來找咱,咱才會輕鬆。
問:像釣魚一樣,讓魚自己上鉤比較輕鬆,是吧?六月初你在東京領獎(第四屆日經亞洲獎)的演講中提到,韓國、東南亞因為錢變薄,所以他們的ABS競爭力上揚,使得這行業的競爭很激烈,你有一些感觸,覺得以前奇美很強也曾讓一些企業做得很辛苦,因此有些愧疚,是真的嗎?
答:演講詞是這樣的:我是強調我強的時代已經快要過去了,那時我因為發明一些新的方法,而且技術不斷更新,所以我很強勢。但是技術不是一直開發、沒有止盡的,到一個程度它就會飽合了。
ABS技術的開發已接近飽合點,過去和我有技術落差的人一直追上來,像韓國、泰國,他們如果有我的技術,尤其現在要學技術太容易,加上他們的工資便宜,會慢慢追上來。過去是我在追人家,現在被人家追;過去我們最強,現在換別人強。我的一個感慨是,每一個人都要有一個觀念:本來就是會有變化,沒有永遠不會倒的。所以對我來說,這是很正常的事。
同時,過去我忽然間強大到變成世界第一,為了我的發展而沒落的企業也很多,所以我在那裡(演講中)表示我的歉意。現在我已經不是最強的,韓國、馬來西亞這些新進國家比我更強,這是我應該歡喜接受的。
還有一項是因為企業發展帶來公害問題、環境污染。我面對二十多年來的成就,最感到歉意的是對環境的破壞;雖然我環保做得很好,但經濟的發展總還是造成了環境的破壞。所以我在那裡強調,最落後的地方當然是經濟發展優先;如果大家吃、穿、用,到一定程度、有一個水準,是應該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並重;如果像台灣、日本的國民所得超過一萬美元,就應該環保優先於經濟的發展。
問:幾年前我採訪過你,你曾說奇美在台灣的發展到此為止,就是因為環境的問題?
答:我是一直強調經濟發展到此,再下去沒什麼意思。咱過去從家裡到火車站十分鐘就到了;現在為了經濟發展,交通、道路整治就要三十分鐘,空氣也不好,大家生活緊張,這樣就算你收入三倍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像古早穿雙木屐喀啦、喀啦,在沒車的時代實在是很輕鬆,那時也不會覺得三頓(三餐)會餓到(吃不飽),穿也有得穿,差別是現在穿件名牌而已。
所以經濟成長到一個程度,再下去就沒什麼意思,應該是和生活的環境並重或者是環境優先。
把不正常當正常的心態才是危機
我在那個頒獎典禮中還提到——因為當天的題目是亞洲的經濟危機——我是一直否定,那不是危機。危機是指流行病造成一個都市一半的人都死了,或是戰爭大家很淒慘,這才叫危機。如果是經濟突然間像韓國、泰國那樣,錢借出去太多追不回來,大公司周轉不靈或倒閉,這不是什麼危機,本來經濟自由,屬於經濟的體制下,一定會有這些事情。大家一直擴充、競爭到產品賣不出去、錢拿不回來就倒閉,你要把這種事情看得很平常。
大家忽略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什麼呢?這些企業隨便借錢、隨便擴充,一般的老百姓本來用一萬元買麵包還可以買一百個,現在買不到三十個。被害者實在不是那些頭家(老闆)。
報紙一直在寫哪個企業倒,都沒有提到老百姓。重點應該放在老百姓的生活到底有什麼變化?為了那些隨便借錢、擴充的企業,受害的卻是完全沒有關係的人。如果自己做不好,收入減少一半也甘願;但又沒做什麼事,忽然間領的錢買麵包買不到原來的一半。問題在這裡,而不是哪個企業倒不倒閉,但是大家檢討的都是企業的問題,沒有人提到老百姓。
我說這不對,企業該倒就讓它倒;人如果老了就要死,最怕的是人不死。所以亞洲的經濟危機應該從這點說起。
問:這要如何面對?你也曾提到,過去亞洲的經濟是不正常的成長,現在要回歸常軌。
答:是啊!我是說經濟成長一年要五%、一○%是不可能,如果這樣繼續下去,這條曲線你去畫畫看,人類一定會亡,這個環境怎麼能夠承擔?到一個時機,就一定要下降。
一千年前、兩千年前經濟成長是以百年為單位,一百年沒有戰爭、人口增倍,若有戰爭、人口就減少,是這樣演變而來。把現在不正常的情形當成正常,經濟稍微壞一點就說不正常,以為經濟就應該繼續成長,這心態才是危機。所以我常說,要我好、我兒子也好、我孫子也好,這種心態本身就是不可能 。
把環境和藝術留給子孫
問:你怎麼能看得那麼開?
答:佛教徒不是說應該就要看開點?所謂的無常觀。
問:現在回顧起來,做ABS、奇美醫院、美術館……會不會覺得很有趣?
答:我反而覺得做美術館很有意義。找出這條路,才能把賺的錢買一些能夠永遠保存的藝術品、名琴,不然錢是紙,對不對?古早的人抽菸時,沒火就是用那個點火的。
問:所以你也是看得很開、不會鑽牛角尖,就像你所說的一切都是機緣。這個問題以後會解決也不一定,也許到時又有人來找你。
答:對啦,也不是說一定非要怎麼做,只要活得快樂,什麼事都可以談。
問:你覺得你很快樂嗎?
答:有啊!
問:這是最不簡單的事。你覺得台灣目前最重要的問題是什麼?你到日本演講時也提到你很關心台灣的環保問題,說你常常遊山玩水時看到的是環境的變化,關心的也是這個問題。
答:我覺得,老百姓不要以為經濟成長就是好的,經濟成長換來惡劣的環境和變化,這大家應該關心多一點。所以政府還在談發展基礎工業,我認為這對環境的衝擊很大。有限的資源像水、CO2(二氧化碳)排放空間應該留給高科技;留給子孫去發展附加價值高的產業。
問:為什麼你覺得把環境和藝術留給子孫比較重要?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答:除了這兩種以外,還有什麼呢?一個人所能用的錢有限。如果現在我強迫你一天一定要花一萬元,你也沒辦法花;因為衣服再怎麼買也是有限,吃多了還會一直肥起來。
問:現在奇美博物館收藏的畫總共有多少?
答:一千多張,一開始從幾十張起。最近有一張畫荷蘭政府借去,在梵谷美術館展覽,然後法國奧塞美術館接著展;法國也向我借了一把琴去展覽。這是台灣人不知道的事,但反而是比較值得被報導的。
台灣是第三塊麵包的時代
問:你提過台灣是第二塊麵包的時代,這是什麼意思?
答:台灣是第三塊麵包,就是說台灣應該環保優先於經濟成長;第一塊麵包的意義是經濟成長優先;第二塊是經濟和環境要平衡。台灣,我認為已經是環保問題優先經濟發展。
問:為什麼你那麼欣賞後藤新平(曾任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
答:你去看他的書就知道。當然對台灣現代化有功勞者很多,但如果要找一個真正對台灣貢獻最大的人,我想是他,他的功勞很大。
問:從奇美創辦第幾年起,你開始一星期上班兩天?
答:當然一開始無法這樣,但是到五十歲我就差不多都沒上班。也沒什麼原因,本來我就是很愛DC(玩耍),不愛上班。到五十歲時我就想:不然一個禮拜上一天班就好了。但是美術館開了以後比較有名,實在是工作一日就可以做得完,但很多工作以外的事情會來找我,比如演講或是像你來訪問我也是一種,這種事很多。經過一段時間,覺得一天好像不夠,所以增加星期四。
問:聽說你很少開會,而且開會時間很短,差不多一個小時,也沒有什麼公文;據說你都要他們不必寫給你看,用說的就好,那他們報告的內容大都是什麼?
答:比較重要的事就拿出來談,像現在要投資什麼,或測試的經過、建廠的進度都會提出來報告。我有意見就告訴他們,要不就靜靜聽,大部分都是靜靜地聽比較多,最後再說一些我的感想。
把量產的技術問題交給年輕人
問:為什麼日本富士通公司能夠保證跟你們買這麼多(一百億元LCD面板)?
答:富士通會來找我,主要是現在繼續下去貨會不夠,接下來他們要去哪裡買?台灣除了我以外的五家LCD廠,大家都有關係,有的和三菱、有的和夏普,貨要在哪裡買、哪裡賣都會受到一些限制,所以富士通選了我。
選我有一個冒險,就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得起來。但是我們雙方的技術員經過很多時間接觸,他們認為我們做得起來,所以才會跟我們合作。他們有教我們一些技術,我的技術員也有到他們那裡提供一些很新的idea(想法),大家是以對等的立場做技術交流,所以我們沒付技術費,大家是很free(自由)的立場在合作。
問:日本方面有沒有打算放棄他們的LCD廠?
答:沒有。他們現在來這裡一方面教我們,一方面跟我們學習。我們有我們的特色,我們的size(尺寸)比他們的還要大,設備比他們還要新,他們在這裡學一學,將來日本可以做參考。
問:但是量產的技術真的都沒問題嗎?
答:有問題啊。
問:那要如何克服?
答:這我不知道,要問那些年輕人(指奇晶光電的年輕人)。
問:但應該事前都評估過吧?
答:有人說量產半年就會順利,有的說一年或說一年半,差別就在這裡,東西如果做得出來,這些問題經過一段時間就可以解決。他們是比較悲觀的看法,我是比較樂觀;所以他們對,我也對。
處理事情的know-how 是相同的
問:技術、市場和量產的問題,我想董事長在決定做以前應該都評估過了,不太可能說做就做,也不會等到這個時候才顧慮這些問題?
答:你說的這些問題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也是有道理的。奇美從來沒做過電子,突然間要做LCD,這些事情可以讓我們做參考。事實上,投資這麼大,也不是隨隨便便就投資。
這家工廠如果失敗,我們的損失當然很大,但是他們這些技術者損失更大,因為他們所有的錢都投資了,有的甚至賣房子,大家都是全力以赴,都用性命在拚了,我們難道還不能過嗎?
問:你們的廠房怎麼能這麼快蓋好?
答:我們在拚都很快,「做工作的人,工作很好做。」不用一個公文蓋好幾個印章,大家電話拿起來說說就好了。
問:也是因為有奇美的精神才能這麼快速做起來?令人好奇的是像何總(何昭陽)、林副總(林榮俊)他們以前都是做ABS,現在轉做LCD都能銜接得上?
答:可以啦,原理都一樣。處理事情的know-how 是相同的。
問:奇美不上市已經維持這麼多年了,以後也不打算上市嗎?
答:奇美本身沒有上市,但是現在奇美投資電子,電子就一定要上市。
問:才能吸引人才?
答:對。
問:為什麼你那麼堅持奇美不要上市?
答:上市也沒什麼好處,只是錢比較多而已,麻煩的事情也會比較多;就像娶多一些老婆,孩子生那麼多也麻煩,還是一個比較好。
對事想得開,對錢就想得開
問:你無常的觀念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答:很早就有這個觀念,這是天生的。凡事本來就會有變化,你想子子孫孫永遠都繁榮,這根本是破壞自然、反自然。如果有這種期待,你的擔頭會很重,萬一出了一個不好的子孫,你的落差會很大。你若有「本來就是會有變化」的無常觀,三代就要出一個比較會花錢的把錢花光;這樣,世間的循環才會好。這是自然的道理也是常理,所有的事情也可以很輕鬆。
我不會期待我兒子要多能幹,做了什麼事。當然,他能幹最好;如果沒有,也是正常。因為不可能好幾代都一直好下去,那麼那些窮弱人永遠就要窮弱,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在日本的演講中說,你們今天表揚我,事實上我已開始在沒落,有一些新的出來了,但是我接受這個無常。
問:所以你捐出來的錢去買藝術品,也是從這個出發點來看?
答:當然,對事情想得開,對錢就能想得開。大家都知道錢帶不走,但偏偏都想帶走;大家都會說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大家所有行為表現出來的是錢一定要帶回去,到眼睛要闔上了都還在想,這些錢要如何保存下去。你若拿那些錢的一部分給那些跟你打拚一輩子的人,應該是比較合理。觀念就是這樣,看你要從哪個角度去看一件事。
問:聽說有一個企業主最近來請教你一些問題,提到如果辭掉老員工可以降低他們公司的成本。但你跟他說如果本來可以養到第三代,那就第三代不要養;公司已經先把會錢標走了,現在就要繳會錢,不能說死會不想繳。不過日本原來也有終生雇用的觀念,因為現在不景氣,許多公司都裁員。
答:對現在接手的經營者來說,過去是過去。在我的時代,我想做得好;要做得好,想辭掉那些領高薪比較沒有做事的員工,這是很自然的。
這個總經理來問我現在面臨的問題,我說問題是股東,你們經過大賺錢的時代,已經把會標走了,現在就要繳死會的錢。不能說這些人做的事也沒有多少,但錢領那麼多;也不能想:我雇用你一個月要十萬,如果去登報找人、用一半的錢就可以請另一個人。人家所有的青春心血都貢獻給這家公司,這些人年輕時打拚,就等於先繳會錢。由小觀大,你要這麼想的話,對待他們的態度就會不同。
歡喜接受生老病死
問:再多說說你從佛教中領悟的無常觀?
答:讀佛教的書,不要去讀那些經,會霧煞煞(看不懂)。先去讀釋迦佛的傳記,從他的出世到成佛的經過,你就會知道到底佛教訴求的是什麼。
事實上很簡單,幾句話而已。釋迦佛也是因為看人生生、老、病、死的變化,想要脫離。他餓得半死想找出一條路,最後得到的是:如果不喝下羊奶,連思考都不能。但是最後他不是脫離,而是很願意去接受「本來就是這樣」。
印度向來都是利用修行、用自己糟蹋自己、用痛苦來刺激自己,從中找出一條路。釋迦佛說的是這些都不自然,人真正要思考一件事也要吃飽才行,所以他在菩提樹下是喝下那些羊奶恢復營養、頭腦清醒後,才想通原來過去追求的都不對。我不需要去想生老病死,那是很自然的,就是歡喜去接受。我看佛教終歸是這句話而已。所以說,有一句日本話說:﹁花會開會香,但也會謝會落。﹂這是很正常的事。
基督教也是很簡單,基督是一個革命的人。研究基督教就要先讀舊約,看基督如何反舊約。舊約完全是以色列的歷史,當然其中也有一些教訓,但主要還是以色列的歷史。在舊約的社會環境中,有很多約束,基督就是一直去打破它。
要讀聖經,不如先讀聖經的解釋,從學者的分析去讀你會覺得很有樂趣。有時基督教的教義讓教徒來說明是不行的,因為他已陷在其中,無法從外看基督教是什麼?佛教徒也是這樣。釋迦佛的徒弟曾問他,人如果死了就要超渡。這是印度人的習慣。釋迦佛回答:超渡,人能活過來嗎?他的意思是不需要如此,這都是多餘的。我覺得宗教到最後都脫離本質。
經營者應該看生態學
問:你怎麼有那麼多的時間看書?早上釣魚、游泳,睡午覺,然後畫圖、拉琴、看書,星期五、六又唱歌,時間利用得很徹底,可以做這麼多事!
答:我是很喜歡看書,我的最大趣味就是釣魚、音樂、看書這三項。
問:你也看了很多歷史的書?
答:我不是學者,沒有在研究,是看興趣、看趣味。我畢業以後,比較有興趣的是生物。我生物的基礎很好,生物的書看很多,它和人生有很大的關係。我常介紹一本書《生態》(Ecology),其實對經營者來說這本生態學很好。所有的雜誌我都沒看,尤其最無聊、最沒用的是管理的書。
問:你不愛讀企業管理的書?
答:那是下策,已經是瞎子摸象。
《生態》說的是生物和生物的關係,自然的balance(平衡)的問題,動物也好,或一棵樹和蚯蚓、鳥的關係,這叫做生態。是一本企管人應該讀的好書,從來沒有學者提過這本書,我四處講企管時都會提起這本書。一件東西不能只是看它是一件東西,它周邊有很多東西。今天台灣電子業會蓬勃,就是因為周邊的產品一直成長,否則像紐西蘭土地也有、人也便宜,但去那裡發展不行,因為它周邊不能配合。就像食物鏈一樣,這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會一直呼籲生態自然的保護。像農藥噴灑產生的問題,大家都沒有考慮到。台灣比較讓人擔心的是經濟一直發展,人文都不能配合。
問:所以你也用生態平衡的觀點經營你的生活?
答:生態的問題我很注重,對我的影響很大;當然我的生活自己可以平衡?
問:這也是因為你會去思考,有的人看了就沒感覺。
答:當然很多人的價值觀是,今年營業額一百億,明年就要變成兩百億,只著眼在這裡。如果你在歐洲、在比較有人文的社會speech(演講),講營業額這些沒有人會尊重你;這個可以說,但你也要說經濟發展產生的周邊問題。
五百年後石化廠不見,博物館仍在
問:所以你成立博物館培養台灣藝術的人才,也是一種平衡?
答:是啊!你看博物館雖然限定四千人次,但到了假日也是大排長龍,一年就有二十萬人來博物館參觀。這對台灣教育也算是很有貢獻。五十年、百年後石化廠會不見,但是博物館永遠存在。
問:你一直沒有搬家,仍住在以前的房子嗎?
答:如果你想招待大官,就會想要搬到大房子,可以停車、比較派頭。但是我沒有。李總統來我家說,許先生你有錢怎麼房子這麼小,我說我住得很舒服,這間厝不是為了別人,是我自己要住的。
問:你從民國六十二年就分紅給員工,你說凡事都是相對而非絕對,怎麼說?
答:他做事對他有利時,他當然會打拚;如果打拚後錢都被上面的人拿去,他就可以偷懶一些。這原理很簡單,大家都知道。
問:但能做到的人卻很少,為什麼?
答:因為想把錢帶回去。
問:所以似乎愈富有的人愈沒有人陪伴,沒有什麼朋友?
答:事實上做事業或有錢的人,周邊的人只是利害關係而已;但是像我們玩音樂的不同。
問:這表示你要在什麼樣的生態、周邊的人是怎樣的人,自己可以決定?
答:是啊!你自己做個好的生態出來。
問:你現在七十二歲,成就感對你而言仍然很重要嗎?
答:人到死之前,成就感都重要;不然為什麼王永慶八十四歲了還要做六輕。
問:你的政府改造論點引起很多注意,一件公文蓋了幾百個印章成了名言;為什麼你的公司拒絕成立管理部門?
答:政府改造不需要這裡改、那裡也改。我說那些話是要說給大家聽的,不是政府。一個人好不容易得到的權利和錢不可能放,政府官員要改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老百姓認識這個問題。
在我們公司發生這種拖泥帶水情形的機會比較少,因為已經形成公司文化,知道印章愈少愈好,管理愈少愈好。否則才發生一件小事,就追問是誰管的、要加強管理,結果愈管愈嚴。如果發生事情,下次注意一點就好了,這樣就不會多條法令出來;不然發生一件事,就又多一條法令。
驕傲的人不會知道自然的偉大
問:聽說早期你和哥哥做生意時,因為觀點不同,常躲在棉被裡哭?
答:不是哭啦,也沒有常常。我哥哥對未來的事很沒有興趣,他認為現在的事做好就好了。那時我正在做一些重要的、新的試驗,試驗不出來時他常常用話激我,我覺得很痛苦,自己的哥哥這樣。
問:聽說這樣的苦悶,直到看到一個沒有雙腳的人上廁所,你的心情才有了轉變?
答:那是在永樂市場的公共廁所看到的。我們那時都做夜工,晚上還要做壓克力的試驗,做完後就去吃些東西再回家睡覺。工作本身不會覺得怎樣,有時心情會比較不好,是因為我在困難時,哥哥在旁邊還說這樣不對、那樣錯了。所以一生中,我若痛苦是因為哥哥對事業的觀點和我完全不同所受的壓力。
問:最後你怎麼決心走自己的路?
答:很簡單,我把所有建立的東西都給他,我自己走出來重做。但最後他全都賠光了,來我這裡,我把董事長給他做,所以奇美的第一任董事長是我,第二任是他。
問:聽起來你對哥哥很好。
答:自己的兄弟嘛,問題是我哥哥不會覺得我對他好。因為他覺得,為什麼他會輸給弟弟?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人在那種時候,不會覺得別人對他多好,只會納悶自己怎麼會這樣?不應該輸給別人的,怎麼會輸呢?
問:有人賺錢是為股東,而你是為員工?
答:也不是這樣,不是說全為員工,為了自己啦!為了自己、為了要讓員工做得比較好,就要多花一些成本。就像今天我請你來釣魚,只有我吃魚,沒讓你吃,這樣也不好意思。你吃我也吃,大家都快樂,而我花的又沒有多少,這原理是相同的。
問:你的觀察很敏銳,其實釣魚和商場的策略都差不多。
答:是,魚比人更聰明。驕傲的人是不會知道自然有多偉大。
問:以大自然為師,是嗎?
答:看魚的牙齒、嘴形就知道牠是吃什麼,看牠的形體就大概知道牠是住在什麼地方。
可以接觸自然的美就是幸福
問:你看人也這麼準確嗎?
答:我沒那麼注意啦,但總是這樣,不會差別太多,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
問:那你怎麼會選擇技術出身的何昭陽做總經理?
答:他有很多好處,第一,技術方面他基礎很好;他很有管理能力;又不自私不結黨。
問:你看過會結黨成群的魚嗎?
答:有的會啊,但像石斑魚就比較不會。結黨是為了生存。
問:你覺得人生很美嗎?怎麼說?
答:很美啊!因為很快樂。像我們釣釣魚、回去睡覺、唱唱歌、聽聽音樂很快樂;看到自然景色不會感動的人很不幸。
問:你認為的幸福的定義是什麼?
答:就是可以接觸自然的美。
問:你對LCD市場有何預測?未來競爭的態勢如何?
答:錢如果先賺到、先回本,再繼續就比較容易;錢賺不到,以後要和人家拚比較困難。
問:如果第一個LCD廠沒賺到呢?
答:沒賺到,就笑一笑,這是命啊!
問:你有幾成把握?
答:也不需要把握,如果失敗,也是笑一笑。
問:以前奇美都是先承攬後設廠,奇晶光電的策略也都一樣,為什麼?
答:這樣效果比較好,肚子餓了用買的比較快還是自己煮快?這大家都會想,拿管理博士的人反而比較不會做事、做生意。我是真的感覺讀管理學的人比較天真,所以我們公司用人時很少會去雇一個讀管理的人,我也要他們不要看管理的書,不能做參考啦。要做生意,在生意場自己就能體會一些道理。
問:如果要學技術是直接向人移轉還是自己動腦筋?
答:當然能夠是自己的比較好。但問題是如果自己的困難很多,就要看有沒有把握克服困難,如果不能,不如跟別人買比較快,這要看情形。所以LCD目前是自己的技術比較好,但像局部的一些問題將來說不定還要跟人家買;它是很活的,算起來跟別人買比較快,就跟別人買。
(許碧純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