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母親一路這樣走過來,我受夠了無能為力的自己,於是用盡心力去感受,沒想到卻因而看盡多少不同的人生,同時也學習到了如何與母親相處。
生涯轉換的開端
大一下學期我愈來愈少到校的那段期間,母親在醫院照料外公術後復原之餘,找到了門路開始批發水晶飾品。
母親在腿受傷後,借了些錢在市郊租個小店面充當美容室,水晶生意一開始便從這些客戶間介紹、推銷,我在每週末返家時也會幫忙加工做串珠。逐漸地,水晶和天珠生意取代美容,成了主要收入,母親考量房租,收了美容室的生意,將加工的首飾、配件等成品放到熟識的店面寄賣,一邊接受介紹和預約,四處到有需要的客戶家中兜售飾品。
一直以來馱著虧欠的我,無法對母親生涯上的這改變無動於衷,於是開始在週四晚上通勤,搭上母親南北奔波的車。
每晚回到家大約是十一點過後,我開始習慣和母親一邊看著電視上的命理節目、一邊串珠。由於這些礦石串珠從源頭而來便是以「顆」計價,需要自行依照相對應的五行、脈輪及不同寶石能量與功效搭配設計,命理節目遂成為我們依照生辰八字、五行和身體狀況,深入為客戶量身打造合適佩戴飾品的方便入門。
而因為經常出入客戶家,居家風水遂也成為服務的一環,特別是服務場所經常在客戶家中的關係,什麼橫梁壓床、灶台對廁所或穿心煞之類的常見風水缺失應該如何避免或應對,也成了專業服務的內容。
出於這樣的工作性質,我和母親便經常對坐著看命理節目、穿串珠直到半夜三點。我習慣在隔天早上九點半左右,母親還未起床前,趁著出門工作前的空檔,將前晚工作的成果裝盒,連同其他工作所需物品收進行李箱,把家裡清潔、整理過一輪。要是母親前一天備妥了食材,我會先簡單料理好當天的午餐,準備出門應付往往要十二小時以上的工作。
歡喜悲傷,同感同受
能量寶石的銷售與一般飾品的經營手法截然不同。這些未經精細雕琢的半寶石,滿足的往往不是爭奇鬥豔的心理,反倒是渴望以一點投資乞求命運裡多些幸運的一群人。為了說服客戶信任我們所販賣的天珠及水晶的確有其「磁場」,總會先憑直覺選出一條首飾請客戶試戴,過了一小段時間後,藉由短暫儲存於飾品上的磁場,來判斷客戶的身體或是情緒狀態,有時甚至可能牽涉到客戶的祖墳風水或多年前墮胎的議題。聽起來有些超自然,但那正是我當時的真實生活。
透過這樣的生意模式,客戶之間很快便開始口耳相傳,不僅將我們賣的天珠視作改善生活的寄託,同時也為了在看似沒有出口的生活中,找尋一絲解答迷津的可能。
在一次擺台中,我與天珠生意有了更深的連結。當時經過介紹,我和母親到客戶工作的廠房擺攤,母親正在向客戶介紹商品時,我因為忍不住身體突然感受到的異狀,悄聲問她,「客人腰痛的地方是在腎臟上方嗎?」
感應──母親生意裡最重要的一環,我是這樣進門的。後來客人總說這是天生第六感強、有佛緣,我卻不這麼確定。
或許,只是「決定」罷了。
我眼看著母親一路這樣走過來:日日夜夜宿醉吐著胃酸;拐著打了鋼釘的腳,提一個十公斤的大皮箱踏上幾層樓的公寓;半夜趕貨不到三點半無法就寢……自己卻只能無力地看著家人在命運流轉間浮沉。因為受夠了無能為力的自己,於是我用盡五感去感受。
兩面的我
過去,我被外公、外婆期望以學業成就做為「父親放棄家庭的決定是錯誤」的證明,斷絕了除了讀書上進以外,所有能夠補償家庭的可能。可是現在連教室都踏不進去的我,究竟剩下什麼呢?
我難以開口承認自己在學業上早無以為繼,深怕這樣的打擊會讓承受了過多挑戰的家庭一夕崩塌。可我知道,自己是用一個個謊言在虛耗著家中僅剩的資源,所以特別內疚,每天如同走鋼索,往任何一個方向偏離,生活都會崩毀,即使緩步向前,等待的也只有不見天日的黑暗。
我的生活自此分割成兩半:在家人和客戶面前佯裝是本分的國立大學學生,兼顧課業,同時還能幫忙母親的生意,是單親教育下懂事、成熟的模範;可是脫離了家庭,我卻什麼都不剩,白天只能流連在書局裡啃整排整排的書,金庸全套、《紅樓夢》、本格推理……我將自己隱身在一個個故事中,找尋足以生存的縫隙。無處可去時,騎著腳踏車在公園裡尋覓隱蔽一些的石椅休憩,一覺醒來後,發現和身上蓋著報紙避風的遊民比肩。
但我沒想到的是,原先投身於母親的生意,不過是想補償自己的罪惡感,卻因而看盡多少不同的人生,同時也學習到了如何與母親相處。
本文節錄自:《標籤不能決定我是誰》一書,莊詠程著,寶瓶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