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旁聽經濟學,為蒼生資源分布不均,潸然淚下;鍾玲少讀《聊齋誌異》,感於故事中男女的不平等,忿憤難平。
書寫者私密的閱讀經驗,往往反映出奇異的視角。鍾玲被譽為寫作的「多面手」,從文學論文、散文、新詩、電影劇本、小說到翻譯作品,多所專精。這些書寫經歷,竟然是就讀高雄女中時,被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蜀山劍俠傳》所啟發。對她來說,讀書是一種學習,她作品中的女性主義、奇情想像、考古擬真都來自於她獨特的閱讀心路。本期Smart書房特地拜訪在西子灣的鍾玲,暢談她的讀書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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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躺著看書,從中學時看《紅樓夢》就養成這樣的習慣。那時,到了深夜還會拿著手電筒,在被窩裡偷看自己喜歡的書。然而,準備外文系教課的書,便是正襟危坐地讀。
七、八年前,未接行政工作,我是逮到時間就讀工作要看的書與自己喜歡的書。現在,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就是開不完的會議、批不完的公文、見不完的人,只有晚上回家才看書。我覺得這樣的讀書很冤枉,因為回家後是精力最差的時候,必須精選自己喜歡的閒書來讀。
如果要教一首艱深的詩,通常讀起來很累。我會在早上六點鐘之前起床讀那些難度高的作品,因為清晨時腦筋最清楚。
書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讀書是我的本業,也是工作。做為文科的老師,寫文章、著論文、教課,都是透過閱讀。就像教電影的教授,電影對他們來講也是一種書。
我們學術界的人,接觸書的時間可能比接觸人的時間還多。人的影響當然很大,但書影響的比重也相當大。我們花很多時間與書交往,透過書來思考,但是我自己並不贊成這樣,我覺得人生經驗更重要。你可以讀一本書再反思,再消化它的思想;可是在經驗裡,反省自己的生活與人際關係可以得到的,應該不下於書本,甚至會更多。但是書已經成為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為我從事的是教書的行業。
如果用生命的階段來區分,我在念研究所以前主要是大量閱讀文學作品。
這要從我初中直升高雄女中的那個暑假說起。不知你們有沒有聽過《蜀山劍俠傳》,是還珠樓主的作品,後來徐克還拍成電影。大家都以為它只是青霜劍、紫郢劍的故事,卻不知道它有一百多本。那個暑假我看了整套作品,大大增加了我的想像力。那不是普通的武俠小說,而是劍仙小說,有很多道家思想在裡面,例如「元神」「元嬰」等概念,當初不瞭解,就囫圇吞棗。還珠樓主的作品是描繪一個神仙的世界,幻想崑崙山上神仙住的地方和傳奇,真的很有意思。
除了雙劍合璧的情節外,最吸引我的,是十一、二歲具俠義心腸的女主角,經過各種機緣巧合,在殭屍圍繞的古廟獲得紫郢劍的故事。她後來拯救了馬猴(馬和猴子混血的動物),成為馬猴之女王。這個英雄是個年輕的小女孩,不太可能的事都發生在她身上,以後正派門楣的光大也都寄託在她身上。
我很肯定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對我後來的寫作影響非常大,因為當時我大約十五歲,是很容易被塑造的階段。我以後的作品比較傾向講人生的玄密,擅長寫幻想的東西,都與當時的閱讀有關。
高中到大學,是看所有看得到的翻譯小說,從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到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也讀《文心》《現代文學》《純文學》等雜誌。
杜思妥也夫斯基對我有相當大的影響。大學時,存在主義思潮盛行,那些小說都是描述人的心靈如何痛苦,使我特別喜歡看刻畫心靈痛苦的書。當時王尚義的作品與卡繆《異鄉人》等,都風行一時。現在回想起來,與其說是被這些書影響,不如說是受時代大潮流所影響。我早期的作品《還鄉人》少部分有點無病呻吟,就是這段閱讀經驗造成的。
每個階段都學到不一樣的東西
《紅樓夢》對我也有不小的意義,我整個看過三次。這本書的感染力很強,最明顯的是,看完之後開始說京片子,而且是那個時代的京片子(笑)。我讀了之後,有一、兩個禮拜,說話的句子結構和用詞很「紅樓夢」。
高中時第一次讀《紅樓夢》,家人晚上關燈不讓我看,我用手電筒躲在被窩裡讀,看到黛玉歸天,就唏哩嘩啦哭一陣。不過那只是看到感情的傷悲,並不是整體對《紅樓夢》的明白。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念研究所時再讀,才對小說的架構、神話象徵,如「離恨天」「邈邈真人」「茫茫大師」等意涵,有了比較全面的瞭解。三、四十歲讀第三次,則是對裡面的人情世故、世態炎涼感到很有興味。讀《紅樓夢》,每個階段都學到不一樣的東西。
高中同學中,五十個大概有十個喜歡讀書,彼此會聊書、論書。我當時就在《台灣新生報》發表散文,非常「為賦新詞強說愁」,連筆名也一樣。大學讀外文系,除了查好多字典讀本系的書之外,時常旁聽中文系的課。我聽過的課包括「李白詩」「杜甫詩」「宋詞」「文心雕龍」「中國文學史」等,一路跟著中文系念。
讀書就是一種學習。大學沒時間讀閒書就看文學雜誌,白先勇、余光中、陳映真、鄭愁予都是很好的學習模仿對象,若沒有這些當代中文作者,要直接學古老的如莎士比亞的作品,很難成功。
由於長期浸淫文學,讀到一些創新的東西,就能馬上啟發自己該怎麼寫。過去兩年我教美國女詩人作品,讀到安卓瑞秋(A. Rich)的東西,她是一個女同性戀詩人,也是女權運動的健將。她寫詩文體非常有獨創性,我會學她呈現的方式、語氣、體裁。她有不少詩是寫給其他女性的,例如給一百年前的女天文學家或是近代的北極女探險家。我也受其影響,寫了「水運儀象台」一詩,獻給受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委託、重製北宋大時鐘的女科學家郭美芳,詠讚「一位如水的女人,打造了時光」,深深去體會她的心境。據說,因結婚而沒能繼續科學研究的郭美芳聞之落淚。
從女性的感覺角度出發
從女性的感覺角度出發,是我寫作的一個階段。小時候與高中時讀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覺得裡面的鬼故事很有趣。等到念研究所時重讀,就感到很火大。故事裡都是一些落第或貧窮的男性,現實中無法覓得如花美眷,遂與美麗女鬼有一段戀情。女孩子都很可愛以吸引書生,但不管她多有才學,最後都成為書生的妾,根本是男性作者編來滿足某一階級男性幻想的作品。我對書中女性的地位,深感忿憤不平。我能夠享受到的自由權利,傳統的女性都沒辦法擁有。當時就感嘆,為什麼沒有多幾個曹雪芹或李汝珍,從女人的角度,為女人多少講點話。
讀元稹的《鶯鶯傳》時,據說那是元稹的親身故事。他描寫崔鶯鶯非常有才學,不容易動心的男主角為這個女孩動心。後來男主角科舉得意,卻拋棄崔鶯鶯。崔鶯鶯寫了情詩給他,他還拿給別人看。人家問他分開的原因,他說,這個女人是禍水啊,她翻雲覆雨起來你就惹禍上身,還是保持距離遠禍的好。明明是始亂終棄,他還振振有詞,實在太沒道理。所以二十年後,我在小說集《生死冤家》裡重寫了「鶯鶯」,為崔鶯鶯平反。這也是閱讀的後果。
在寫歷史故事的時候,必須稍做考據,研究當時衣服、廟宇、歷史背景等。同時,我對古玉也很有興趣,看了不少相關的書。
大約十六年前,我與余光中夫人范我存在香港、台灣的古董店與老闆瞎聊,學一些東西。也找過作家林文月的先生、古玉收藏家郭豫倫,請教他各種知識。更重要的是看古墓挖掘報告,主要是在香港清華書局買大陸出版的《考古》雜誌及《文物》雜誌。
我看過一份關於廣州市越秀公園內的西漢南越王的完整墳墓挖掘報告,包括墳墓的平面圖,與殉葬的王妃墓、太監、玉器及印章。憑藉那篇報告,我寫了穿梭古今的「過山」這篇小說。除了寫小說,我主要還是想研究古玉,玉的形制、刀法、皮殼、用途,其中的學問太大了。
對玉的興趣,其實就是對我們整個過去的文化的愛好。例如,玉飾有綬帶和梅花者代表「壽眉」,祝福長壽;葫蘆圖案代表「福祿」,祈求幸福。幾乎像符咒一樣,讓人活在這種氛圍裡,這些象徵都有很深的文化涵義。研究玉,就是研究中國文化史。
對苦悶、病態的畸零族群特別有興趣
前一陣子我在教一九六○年代的自白詩派(confession poetry)。屬於這個學派的五、六個詩人,多半在作品中呈現自己的戀母情結或是戀父情結,有些則深刻描述自己與母親曖昧糾纏的情愫。這些詩人最後都進了瘋人病院。自白詩人以血賦詩,寫出一般詩人不願意處理、揭露的部分,我們很難想像一個台灣詩人願意寫這樣的詩。我喜歡這些詩,是一般作家的通病,對於苦悶的、變態的畸零族群特別有興趣。就像白先勇的詩,有很多是寫瘋子、殘廢者,他的小說「孤戀花」則是描繪可憐、最低下階層的妓女。
我最喜歡的書,除了《紅樓夢》,就是張愛玲早期的短篇小說。最欣賞的是她運用象徵的手法。她能夠把破曉比喻為西瓜,一層紅、一層黃、一層綠;男人的眼睛像水仙花盆裡頭的黑石子。這些象徵她寫來既自然、又令人拍案叫絕,這是絕活,沒有別人可以寫的。《紅樓夢》則由大到小,呈現整個時代,是一個作家夢寐以求的。莎士比亞用那麼多的戲劇來呈現一個時代,曹雪芹一部就足夠。
總的來說,年輕時念書是整個吞下去,怎麼分析、消化都沒有去著意;人成長之後,念書往往是與自己的生活經驗相互印證。有時覺得,一部小說呈現的世界太豐富了,我要寫東西永遠趕不上;或者感到某個作家寫得滿深刻,自己可以學。基本上,愈到後來,愈是學習的態度。
(鍾玲口述,季欣麟整理)
鍾玲小檔案
年齡:五十四歲
職業: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
藏書:超過五個書櫃
最愛:《紅樓夢》、張愛玲早期的短篇小說
著作:散文《赤足在草地上》、詩集《芬芳的海》、
小說集《大輪迴》《生死冤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