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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工沒有選擇的人生,十萬塊換一隻右手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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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8-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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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當事人,僅為示意圖。圖片來源:pixabay
非當事人,僅為示意圖。圖片來源:pixabay

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莘蒂的樣子,以及此後的羈絆,乃至我無法像個旁觀者一樣來書寫她的故事。

二○一六年十一月,我第一次以志工的身分進入TIWA的庇護所當中文老師。那時對移工的了解短淺而扁平,即便用最不造作的心態,卻依然摒除不了「我」和「他們」的想像。拉開庇護所的紗門,小四朝著我大叫,爸爸走出來安撫牠,並引我參觀庇護所。不過是尋常人的住家,多了幾張床鋪,和幾張與我們膚色不同的臉孔。

爸爸喚大家出來上課,大孩子們紛紛從屋裡出來,圍坐在沙發上,幾十雙大眼睛盯著我。站在黑板前面,我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像個老師,深呼吸,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大家可以叫我七七。」我說。然後環顧四周,笑著讓大家介紹自己的名字。

有個女孩坐在沙發一角,穿紅、黑色格子襯衫,一頭俐落的短髮在或長髮,或包著頭巾的其他印尼女孩中,顯得格外特別。我注意到她的右手,整個用紗布包裹住。其他志工告訴我,她三分之二的手掌都被機器壓沒了,正在等骨頭長出來一點,好用來代替手指夾東西。

那天的中文課我們做「草頭娃娃」,在襪子裡面包進種子和土,黏上眼睛、鼻子,放進水裡養幾天,就會從頭頂長出「頭髮」。短髮女孩用紗布包住的右手壓住襪子,左手往裡面灌土,再用兩腿夾住灌滿土的襪子,左手拿起橡皮筋將娃娃綁緊。慢是慢了點,但她做得起勁,還說說笑笑,用印尼文向其他人展示自己做出來的漂亮成果。

我走過去問她名字,她愣了一下,一改剛才的活潑樣,害羞地用生澀的中文和我說:「我叫莘蒂。」我藉助Google,翻譯出「你很可愛」給她看,她便害羞得更厲害了。用手捂著臉笑,說:「沒有可愛啦,我老了。」問她歲數,她說二十三歲。我說,你這麼年輕,還說自己老。她又開始害羞起來。

我心裡實在覺得這女孩很可愛,活潑和害羞的樣子都像個小女孩,其實也真的就是個小女孩呢。我說那我們來拍照,她猶豫了一下,就開心地答應了。

對著鏡頭,一、二、三,我的手機裡留下第一張和莘蒂的合照。照片裡,她靦腆地微笑,用左手擋住右手。

第二次見莘蒂,是在兩天後的中文課上,她戴著一副頗時髦的黑框眼鏡。我這三腳貓老師教大家用中文自報家門,也順帶了解庇護所裡每個人的案子。莘蒂說她來自印尼蘇門答臘島的楠榜省(Lampung),鄰近爪哇島。高中畢業,原本想上大學修習歷史,但家裡沒錢負擔學費,十八歲的時候便結婚了,在家鄉有一個兒子。在印尼的時候和父母同住,想賺點錢,搬出去自己住。她順勢掏出手機,給我看她兒子的照片。照片裡的孩子眼睛溜圓,比莘蒂的還要大一圈,光著身體坐在綠色塑膠浴盆裡,澡盆放在屋外的泥地上,兩歲左右的樣子,張口不知喊著什麼。

問及莘蒂,手受了什麼傷,她瞬間失去剛才歡喜的表情,淡淡地說:「受傷,在工廠。」眼神裡露出一些戒備。我打住這話題,讓其他人接著練習自我介紹。

與莘蒂同坐、感情要好的兩個女生,一個叫寧寧,來自印尼西爪哇省(Jawa Barat)。她說她也很早就結婚了,這在印尼很平常。她有兩個女兒,之前在台南的民宿工作,因為一直沒有休息,不堪重負,才來到庇護所。另一個叫瑪雅,與莘蒂同樣來自楠榜省,整個人十分沉默,她有雙不同顏色的眼睛,一黃一藍,像兩顆晶亮的寶石。她因為耳膜穿孔導致聽力障礙,雇主覺得不好用就不想要她了,仲介也不願管,她才不得不來到這裡。

我發了筆記本給大家做筆記,特別拿了一本印有卡通圖案的給莘蒂。我說,可愛的本子給可愛的女孩,莘蒂得意地向其他人炫耀,隨即又捂起臉來笑。課後約莫六點,大家開始陸續用晚餐,寧寧拿著裝滿食物的盤子和莘蒂共享。寧寧用湯匙,莘蒂用左手拿筷子。幾天後,我看到莘蒂在臉書上貼了當天中文課的講義、我給她的凱蒂貓本子,還有和筆記本的合照,心情狀態是:覺得充滿希望。

一週後,我和TIWA的印尼通譯麗麗陪莘蒂去醫院複診。那天她穿著破洞褲、短袖T恤,背著個印有「台灣大學」的包包。依舊是一頭精神的短髮,耳朵上別著酷酷的長耳釘,畫著上揚的眼線,戴黑框眼鏡,胸口掛著凱蒂貓圖案的悠遊卡卡套。乍看真的就是個青春亮麗的大學生,盯著台北一早的太陽。

可能因為和我還不熟悉吧,或者因為離開自己熟識的小團體,又或是複診讓她心情忐忑,莘蒂一路都十分安靜,偶爾才用印尼文和麗麗交談幾句。我注意到她左手塗著黑色指甲油,但早已不是剛塗抹好的模樣,指甲上斑駁了一片。黑色很適合她,只是,往後的日子裡,要如何再往自己的指甲塗抹斑斕的顏色呢?

醫院莘蒂已是熟門熟路,帶著我們走到診療室,照了X光,然後看診。醫生要拆掉紗布檢查骨頭的生長狀況,莘蒂背對著我們,坐在白色床邊。麗麗則在旁邊翻譯。我記得爸爸說,莘蒂的手每晚都需要有人按摩、換藥,有時候會有工人好奇想看,她都關上門不許別人看。翻閱莘蒂的臉書時,我也發現,拍照時她幾乎都會把手別在背後,或者用左手擋住右手。

那一刻,我也不知自己該不該看,怕她覺得不舒服,但又有罪惡的好奇心,最後我假裝四下環顧,偷瞥了幾眼她受傷的手。

她的手連至手臂前端,有一條很長的手術留下的疤痕,周圍的皮膚皺皺的,很像燙傷。當醫生完全揭開她的繃帶時,露出的是一隻沒有手指的手,周遭皮膚發黑,手上綁著幾根鋼釘。

確切地說,這不是手。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女孩失去了她的右手。

因為主治醫師不在,其他醫師照當下情況討論後,決定莘蒂這週不需要「轉鋼釘」。轉鋼釘是為了把骨頭拉長,長成可以夾東西的樣子。出了診間,莘蒂表情並無異樣,依舊沉默著,手已經再次包紮好。麗麗和她開玩笑,說,這次包得很漂亮,像一個球。莘蒂沒說話,一直低著頭,用左手扣自己手臂前端疤痕上的破皮,然後試圖把繃帶上翹起的膠帶撫平,反反覆覆,明知徒勞。

麗麗去繳費,我和莘蒂坐在椅子上等待。為了打破尷尬的沉默,我試圖開展新話題。

「你平常都怎麼和兒子聯絡呀?」我問。

「都打電話。」她說。但孩子都不要她,因為她沒有照顧他。「兒子喜歡外婆,因為外婆有照顧他。」

莘蒂健保卡上的照片還是長髮,我問她,什麼時候剪的頭髮?

「上個月才剪的。」她說。

我說很好看,她開心地笑了,話也多了起來。

「以前頭髮長到膝蓋呢。」

「這樣洗頭不是很麻煩嗎?」

「不會啦,媽媽都會幫我洗頭髮,媽媽很疼我。」

「那之後想繼續在台灣工作,還是回家?」我問。

「想回家了,回去照顧小孩。」她說。

回到庇護所時,已到了吃午飯的時間,爸爸正站在門口,叮嚀要去台中就業服務站的印尼勞工明天不要遲到,錯過報到時間會被遣送。看印尼工人似懂非懂,爸爸就把嗓門拉高,又講了好幾次。幸好麗麗及時救援,否則不知道兩人要雞同鴨講到什麼時候。

「這週不用轉。」看到爸爸,莘蒂一反剛才拘謹的模樣,親暱地抱著爸爸,蹦跳著說。爸爸說:「你又可以休息一週了。」莘蒂很開心,「是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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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回頭告訴我,每次幫莘蒂轉,她都痛得額頭上都是汗,哇哇大叫,但都不哭。

爸爸對莘蒂也是萬般憐惜,一個人喪失工作能力是多麼嚴重的事,這是莘蒂一生都無法磨滅的慘痛經歷。以前庇護所也來過好幾個職災移工,還沒完善處理好傷勢,就被要求回國,身心備受煎熬。爸爸多想對著那些不良雇主和仲介說:「會痛啊,你知道嗎?」

用過午餐,我和大家一起坐在庇護所門口聊天。那天天氣很好,彷彿過去什麼都沒發生過,彷彿未來很明亮,彷彿世界還很美好。

莘蒂是二○一四年九月來台灣的,在家鄉除了父母,還有一個九歲的弟弟。高中畢業後沒錢上大學,於是到了婚配年齡,還沒嘗過戀愛的滋味,便受父母之命結了婚。婚後丈夫也一直在國外工作,兩人之間並沒什麼感情,丈夫也不拿錢回家,為了負擔家計,莘蒂在兒子剛滿四個月時就隻身來台工作。對於二十歲的女孩來說,能出國又能賺錢,世界彷彿真的美好得不像話。

家裡東拼西湊才有了十萬台幣付仲介費,原本要去工資比較高的工廠,不料卻被仲介帶去做許可外工作,到雇主家幫忙照顧四個孩子,打掃全家衛生,與當初簽的契約完全不同。明明付了比較高的仲介費才得到去工廠的機會的,而且工廠工資高一些,也有工時限制和《勞基法》保護,家務工卻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全無保障。二十歲初來乍到的莘蒂在異鄉語言不通,無親無故,別無選擇下,只好接受。

她向台灣仲介求助,仲介不管,最後向勞工局申訴,才得到轉換新工廠的機會。這是一間家庭企業,整個工廠只有四個人,除了她以外,還有兩名男工和一個主管。莘蒂的工作是操作沖床機,將長長的金屬板放進機台,用腳踩下開關,機器「砰」地壓下來,堅硬的金屬板便立刻被壓製成模具。主管只操作一次給她看,便要求她上工。

雖然操作沖床機很危險,但莘蒂哪有說不的權利?想著小心一點就好,出來工作總是辛苦一點,賺錢改善家計比較重要。因為這樣,老闆娘讓莘蒂加班,莘蒂就加班,她不會,也不敢拒絕。用爸爸的話來說,「一個才二十郎當歲的小女孩,沒有工廠經驗,對機台還有整個生產,都沒有充分了解,整個職前訓練都是匱乏的。」

即便加班費有時候算起來不對,莘蒂也不抱怨,繼續工作就對了。生產線上的人如同機器,機器不停,人也不能停。加完班疲憊極了,碰到枕頭只想睡覺,作為穆斯林一天五次的禱告根本無法完成。不加班時,和家人視訊聊天是莘蒂最大的休閒和安慰,即便印尼網路訊號差,兩頭總是隔著「時差」。

那天晚上,老闆娘說要趕訂單,工作了一整天的莘蒂只好留下來繼續加班。

雙手把金屬板放進機台,腳踏開關。

「砰。」

第一塊完成,可以把家裡的債務先還清。

模具拿出來,置入第二塊,腳踏開關。

「砰。」

第二塊完成,弟弟上學的費用有了著落。

莘蒂想著,盼望著,好讓自己打起點精神。

她拿起下一塊金屬板放進機器,手很痠,甩了一下,用右手把板子扶正。

第三塊,也許可以給兒子寄些台灣的玩具和零食。給自己買件新衣服也不錯,放假時看到櫥窗裡花花綠綠的時裝,和印尼的衣服到底不一樣……

每塊板子都承載著莘蒂不同的希望,二十歲的人生正要逐漸伸展開來。

「砰!」

真主,你是不是怪罪我沒有禱告?

「白白的,沒有出血,只有幾滴血。都是白色,全部沒有了。」這是機器抬起來的瞬間,莘蒂看到的,自己的右手。

莘蒂嚇傻了,呆呆地站在機器旁,直到同事扶她坐下,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右手被沖床機壓碎了。「好痛,感覺整個身體的筋都崩掉了。」她哭了起來,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做起噩夢的人,好像總是一個接著一個,想醒也醒不過來。在醫院的十天,莘蒂不知道是怎麼過的,也不敢和父母說,心情複雜又難過。老闆娘照顧了她兩天,仲介來看過她一次,後來便再也沒來過。更糟糕的是,仲介和雇主在她還在治療期間,就遞來一紙和解書,逼她簽字,並威脅她不簽字就要中斷她的治療。

和解書上,白紙黑字赫然寫著:「發生意外,產生所有醫療費用由公司支付,並拿出誠意協助申請勞保傷病給付,及口頭上已告知主治醫師盡量協助我們,通知我們捐贈腳、手指接回手術的手續。雇主拿出十萬元慰問金,達成和解,此立和解證明書。」「外勞專用章」就放在旁邊,蓋下紅手印,就形同一張賣身契,十萬塊換一隻右手。

莘蒂自知簽下和解書就意味著放棄一切權利,許多移工在受傷後都會被雇主以各種理由遣送回國,又談何後續治療?她當然不願意。雇主說給她兩天時間思考,莘蒂隨即向勞工局和TIWA尋求協助。

莘蒂的個案負責人舒晴說,那時趁雇主不在的期間去醫院看望莘蒂,莘蒂整個人還處在受傷的震驚中,和她解釋權益的時候也只是點頭,或者答「不知道」、「好」或「不好」。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聲淚俱下的控訴,安靜而沉默。

勞動檢查處去現場調查,認定雇主沒有在機器上安裝安全設備才導致意外發生,而且在操作這麼危險的機器前,也沒有提供完整的職前訓練。誇張的是,竟然是勞動檢查處叫雇主快和勞工簽和解書。Susan知道後非常生氣,「這個工人受傷這麼嚴重,醫療都還沒終止,才剛開始治療,你就讓她簽和解書,這案子怎麼可以這麼處理?」勞動檢查處的人說,我們只是建議啊。「那如果雇主接受,你不是會害死這個工人嗎?!」Susan說。

事實上,很多雇主在申請到移工後,就急忙趕鴨子上架。不安裝安全設備又可以省下一大筆錢,發生職災就和仲介聯合速戰速決,把這燙手山芋丟回母國,完全不考慮勞工以後的生活保障。Susan說,從前政策沒有完善前,遭遇職災的工人,雇主可以隨意遣返,或者,只要對雇主稍有抱怨,白天發生的事,晚上仲介就把勞工押去機場送走。「外勞引進前十年,這種強迫遣返的事情,不知道多少人被這樣對待,連救都來不及救。」

我遇過的一個仲介也曾得意地告訴我,以前外勞都怕他,因為怕被遣返,「但現在就不行了。」人力仲介永遠都有好用的廉價勞動力,利潤永遠大於生命。

爸爸也一再強調「勞工教育」和「職前訓練」的重要性。外籍勞工來台灣工作,常常是欠缺職前訓練,對生產線,對機台的操作、原理、注意安全事項都認識不夠,生手就直接上陣,因為資方只要便宜、好用的勞動力。很多外籍勞工因為沒接受過勞工教育,也不知自己的權益在哪,不知道職災被檢定幾級傷害後就能得到勞保補償。《勞基法》規定,工人受到職災傷害,雇主也要給付薪水,但台灣很多中小企業都沒有善盡雇主的責任,往往會在勞工還沒充分完成整個療程時,就想方設法和解。

更絕的是,庇護所曾有一個菲律賓廠工,被機台噴出的高溫氣體燙傷右手,做完手術在宿舍休養期間,仲介卻和雇主聯合謊報他逃跑。後來警察是在宿舍帶走這勞工的。勞工氣憤地說:「我人在宿舍啊,我怎麼算是逃跑呢?!」而謊報逃跑是雇主、仲介慣用的伎倆,這並非只是個案。

移工沒有選擇的人生,十萬塊換一隻右手_img_1本文節錄自:《奴工島:一名蘇州女生在台的東南亞移工觀察筆記》一書,姜雯著,寶瓶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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