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當美國國務卿歐布萊特在東協論壇高唱「東協!不要哭泣」,人們知道,那不是戲謔,而是一齣娛興節目。
孰知短短一年內,泰銖鬆動,重創亞洲金融,並從金融危機轉為本世紀以來亞洲最險峻的經濟危機。許多專家、機構紛紛出書探討亞洲危機的理由。日本三菱總合研究所所著的《亞洲全預測》指出,這次股匯市的波動,主要是市場努力調整扭曲的結果。尤其是因亞洲大幅倚賴外資取得快速成長,不僅對先進工業國美元、日圓的匯價調整,也要在出口結構類似的東亞各國之間取得調整,結果造成「東亞貨幣的貶值競爭日益增強,令人憂心」。
貶值競爭,無疑是戰爭行為。各國政府自然不會承認,但日圓重挫正加速擴大亞洲貨幣貶值風潮的可能性。
市場的力量兵臨城下,一貫迷戀高經濟成長及亞洲價值觀的亞洲人,「終於遭到真正無法抗拒的全球市場壓力」。這時人民幣面臨貶值壓力,而西方認為亞洲開放不足、注重人脈關係、在過去幾十年執行有效、也支持過高成長奇蹟的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現在則被迫進行第二代金融、經濟體制的全面改造、「亞洲開放」普遍成為診斷亞洲風暴的一劑苦藥。
解
讀風暴,意見分歧
日籍國際經濟評論家長谷川慶太郎在其近著《亞洲金融風暴》(日文書名為《亞洲的悲劇》)中預言:「九九年春天,美國泡沫經濟即將崩潰,人民幣因此受創貶值,日本經濟真正的全面復甦。」
出書不久,這種預言遭駁斥為「睜眼說瞎話」。批評者引述標準普爾公司(standard & Poor’s MMS)的論證,認為這次亞洲經濟危機對歐美的影響甚微,更遑論造成美國經濟崩潰。如何解讀風暴,意見相當分歧。長谷川在《亞洲金融風暴》中,毫不掩飾大和民族的自戀。他說,下一個復甦時機,可能出現在一九九九年左右,「東亞大量而優秀的生產力,將再度進入世界經濟的主流,成為支撐高成長率的重要力量。」但他一方面重申東亞生產力,主要技術及資金均來自日本;一方面極端歧視東亞經濟的崛起--只不過是「躺在日本的溫情懷抱中長大」,是這本書最大的矛盾。
此外,長谷川似乎特別青睞大膽發言者,對於享有「凱因斯以來最聰明的經濟學家之一」美名的克魯曼十分推祟。長谷川的主要論述是,東亞的繁榮其實是脆弱不堪一擊的,它建立在國際金融市場巨額的短期資金流入,對增加生產力與強化經濟實力毫無益處。若由成長的內涵來看,也只不過是以美、日為經濟中心的先進國家經濟發展的附帶現象。
的確,泡沫經濟是全亞洲的共同問題,一九九三年以後的泰國更是走在鋼索上。一九九三年泰國率先大幅施行金融自由化,開放境外金融中心,泰銖與美元掛勾,使得泰國金融市場乍然長大好幾倍,並成為國際金融市場的一部分。總計有九十三家外國金融機構進駐泰國,而且大多投資於股票、土地等投機性商品。一旦經濟基本面日漸惡化,實質匯率強烈上揚形成巨大扭曲的外匯調整壓力,正好提供國際投機客襲擊的良機。
腐敗顢頇、不民主,一切東亞經濟的污名現象,長谷川在書中皆不吝批判,彷彿日本就是未來亞洲經濟的「酷斯拉」。相對於此,《亞洲全預測》一書則指出,泰銖與美元脫勾進而貶值,「是應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但泰國的經常帳逆差不算特別高,當時除了披索(菲律賓貨幣)及泰銖高估以外,其他東南亞貨幣沒有大幅貶值的理由。從這一點看,「目前亞洲經濟遇到的狀況,只能說是倒楣」。
同時,三菱總合研究所算是全球少見、能夠同情理解馬來西亞總理馬哈地處境的機構。《亞洲全預測》指出,馬哈地動怒的確有道理。一九九一年馬來西亞經常帳逆差占GDP的九.二%,九六年降到五.二%,因此馬幣若要貶值,以前更有適當的時機。馬哈地意指馬來西亞硬是被亞洲危機拖下水;長谷川則批評馬哈地愚蠢無知。去年九月,馬哈地在香港舉行的世銀年會中痛罵索羅斯是強盜、騙子,引起震驚。有不少亞洲領導人在這次金融危機中,眼見三十年辛苦掙來的國家財富付諸流水,頗有英雄氣短、吞下失敗痛楚的感嘆。關於這一點,亞洲領導人也有不同表現,各種褒貶評價不一,亦可以反映出各國的金融經濟體質。綜合這幾本亞洲金融危機專著,最普遍的看法是,亞洲領導人的經濟務實主義占有主導地位。
風暴前的警訊,沒有人在意
如果試圖做經濟的大面積思考、研究亞洲金融危機、另有兩本新書《亞洲風暴》(Asia Falling?)及《日圓神話》(The Weight of the Yen)值得一讀。尤其兩書作者分別服務於相當權威的標準普爾公司及日本銀行界,對實務瞭解深入,大量的完整資料、數據和獨特觀點,讀來有如身歷其境。以下在《亞洲風暴》中對泰銖崩盤前夕的描述,就像驚悚小說的情節:
「六月二十日,財政部長安蕾辭職,商務部長納隆情接著也遞出辭呈。這是致命一擊,泰國和泰銖從此淪陷。
七月二日,央行宣布不再保衛聯繫匯率。剎那間,人人膛目看著螢幕,不敢相信這項宣布。這是一枚遲來的炸彈,遲得讓很多人以為泰國可能撐過難關。沈默之後,緊接著就是交易員瘋狂地全球下單。」
對馬哈地與索羅斯的浴血決戰,則有以下描述:
「馬哈地在香港國際貨幣基金年會痛批索羅斯,索羅斯第二天展開反擊,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一,九月二十二日,亞洲交易員一就座,馬元就重挫,連極少進行馬元交易的雪梨,放眼都是商業和投機性的馬元賣單。投機客興高采烈,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亞洲風暴》作者韓德森(C. Henderson)的主要論述認為,九0年代上半,美元兌日圓匯率強勁拉抬,就是亞洲風暴的警訊。亞洲貨幣,包括日本在內,正要管理占全球七五%的龐大外匯存底,因而在外匯市場成為重要角色。亞洲國家應利用大好機會,未雨綢繆、提升技術能力,而不是增加總產能。可是很少人注意刺耳的警報,付諸行動的人更少。
韓德森觀察,八0年代上半到九七年五月,美日匯率劇烈摩擦,日圓在日本從「經濟奇蹟之父」到泡沫經濟的過程中大幅貶值。為了應付威脅,亞洲雖然仍陶醉於蓬勃發展的景象之中,但韓德森認為,亞洲國家和中央銀行應該壓低本國貨幣對美元匯價,緊縮貨幣和財政預算,以及降低國內需求。他說,壓緊銀根雖可能導致本國貨幣走堅,短期外資增加流入,但有助於信用分配變得更嚴謹;緊縮財政則可以降低對抗危機即將帶來的痛苦。亞洲應
該學習日本企業,降低成本與自我整頓,以便未來反應競爭日益激烈的貿易環境。但韓德森歸結,亞洲無論官方或民間都沒有人這樣做。
末日已近,有少數的聲音,包括標準普爾公司和《商業週刊》發出警告,但沒有人理會。九六、九七年的亞洲股市、公債市場,正隨著全球資產市場上漲,人心沸揚。尤其是泰銖負擔過高的巨額外債與貨幣供給,以及預算剩餘減少,導致支應失衡。而亞洲出口,因為對日圓升值大幅降低成長,日本又重新奪回自九二年以來在亞洲已經喪失的出口市場,重返戰場。這時,泰國和南韓開始攻擊進口,馬來西亞暗示對「非必要進口」採取管制,但這些不適當的政策,韓德森認為只是提供投資客攻擊目標的機會。
一位資深基金經理人說:「如果基本面能夠適當地配合,我們絕對不會賺錢;完全是因為經濟和金融政策不協調,我們才能攻擊一種貨幣或資產市場。」這倒是很貼近亞洲的寫照。
日圓的神話
對於日本泡沫經濟始末,長谷川著墨較少,讀者很難窺得全貌。他也沒有討論日本如何看待亞洲新興市場,乃至於日本製造業的技術優勢始終與亞洲保持緊張關係,形成所謂的「全球經濟壟斷」。關於這部份,塔戈特墨非(R. T. Murphy)在《日圓神話》指出,這是日本大藏省、銀行和企業團體(有時包括黑社會)共構的一座神秘堡壘,一套日式企業深思熟慮的政策。
在墨非筆下,日圓銀行授信草率,讓企業取得低廉的資金成本,一方面提高出口競爭力,一方面炒高土地、股市價格,導致八0年代泡沫經濟產生,並像奇蹟一般創造了日本產業無與倫比的技術競爭力。這一切幾乎都取決於政治決定,而不是市場;這是大藏省肥大的政策管制力,也是日本經濟脈動裡最核心的黑盒子。
《日圓神話》給人的最大衝擊是,美、日這兩個經濟霸權的關係如唇齒相依,但美國竟然完全不瞭解日本;日本經濟奇蹟是一個完全不受民意制約的「無責任中心」。說穿了,就是徒具形式的民主與獨裁發展。
這本書首次完整披露日本大藏省如何陰沈低調,以一套深思熟慮的政策抗拒管制鬆綁,以及日圓國際化。另外,墨非詳盡地討論美日貿易摩擦過程,首先論及一九四五年從英國接手過來的美國經濟霸權,處境岌岌可危。八五年雷根政府的「廣場協定」和八七年的「羅浮宮協定」,那一場美日金融對峙的風暴,隨時可能導致美國必須把霸權地位讓給日本,但日本似乎無意接手。美日貿易對峙的結果,日本經濟被戳破。占全球市場總值六0%的日本土地市場總值,以及占全球股市資本四0%的東京股市,均在一夕間化為泡影,回到八六年泡沫經濟以前的水平。
隨後柯林頓上台,唇齒相依的美日經濟關係再次陷入僵局。九五年春天,日圓曾經劇升到八十兌一美元的歷史新高,企業一片哀鴻,日圓資金大量出走亞洲。據標準普爾公司估計,出走的資金約為一千五百億美元,相當於美國銀行貸款給亞洲總額的三倍。而日本企業的海外盈餘,其中約有四0%從亞洲地區賺取獲利,日本對亞洲貿易順差暴增,日本投資成為對亞洲公司債券及國家債券的主要買主。《日圓神話》說明了日圓進出亞洲的大時代背景,對理解這次亞洲金融危機的本質有很大幫助。
八月上旬,索羅斯再次襲擊香港。據傳中共及台灣央行皆調整外匯存底的日圓部分,顯示亞洲金融風暴愈演愈烈。港府和國際炒家的「浴血」大戰,被稱為本世紀最慘烈的戰爭。過去,一個政府或企業的大型投資案,立即成為亞洲報紙的頭條新聞,西方人私下認為這是虛飾作風。同樣的,泡沫經濟使亞洲人的高消費能力橫掃全球,企業家因土地股市致富的暴發戶形象惹人生厭,因此有人說,這次金融危機含有「西方教訓亞洲」的味道。現在,每天的報紙頭版都是亞洲金融災難的報導,各種調整經濟結構體質的聲音,甚囂塵上。如何學習亞洲開放的勢頭已不可擋,這恐怕也是一年前無法預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