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來,新加坡政府與外國報刊之間,連續發生了幾場風波。
先是去年年底,時代週刊被當局以「干涉內政」的理由,將國內銷售量由一萬八千份減到二千份。這個限銷令剛剛於五月間解除。
接著,亞洲華爾街日報在今年二月間,也被新加坡政府以同一理由,引用同一新聞法令,將銷售量由每日五千份減到四百份。亞洲華爾街日報已就此向新加坡高等法庭提出訴願,要求法庭裁定政府限令非法。這個訴願案正由高等法庭處理中。
近兩三個月來,又因為政府當局拒絕延長「遠東經濟評論」駐星特派員的工作居留簽證,引發雙方一場筆仗,至今未休。不少觀察家認為,遠東經濟評論如果不稍加收斂的話,早晚會面對限銷的命運。
新加坡對付外國報刊的這些作法,自然引起國際新聞傳播界的注目,頓使新加坡成為「新聞自由鬥士」口誅筆伐的對象(見今年五月號遠見雜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在這戰火迷漫之際,出人意料之外的,新加坡貿工部長李顯龍於五月底應「世界報章出版人聯合會」之邀,到赫爾辛基發表專題演說,以「當報章報導錯誤時」為題,對與會的三百多位代表說明新加坡政府對外國報刊所採立場。李顯龍是李光耀總理的長子,也是當今新加坡第二代領導層中的重要人物。他的演說當然很受注目。
「國際報章出版人聯合會」總部設在巴黎,主要成員為歐美各國新聞組織,以捍衛新聞自由為第一宗旨。聯合會成立於一九四八年,每年五月舉行大會,今年在赫爾辛基舉行的是第四十屆年會。 這個組織既是以捍衛新聞自由為宗旨,早在今年二月間亞洲華爾街日報事件發生後不久,立即就通電對新加坡當局的限令表示「震驚」。如今李顯龍竟肯應邀前來發表演說,各國代表的心情當是「驚訝」與「敵視」兼而有之。李顯龍的壯舉,本地英文報稱為跳進「獅子穴」,用中國成語來說,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二十五分鐘的演說
在二十五分鐘的演說中,李顯龍分兩個層次說明新加坡政府對新聞自由的看法,懈釋政府對外國報刊所採的政策。
針對時代週刊和亞洲華爾街日報事件,他強調其中所牽涉的不是新聞自由問題,因為當局並沒有禁止有關報刊的流通;基本問題在於新加坡政府要求有「答覆的權利」(right of reply)。只要外國報刊尊重政府的答辯權,新加坡政府便不會採取限銷的措施。他說,這些報刊不肯刊登雙方不同的看法,讓讀者自己去判斷是非,那麼,究竟是誰在限制新聞自由呢?
李顯龍也由新加坡特有的歷史和社會(種族和歷史)背景,說明必要對外國報刊(以及本國報刊)有所約束。他列舉一九五0年代以來不當新聞報導所引起的種種問題,以及對國家安全造成的威脅。他提到一九五0年和一九六四年的種族暴動,以及一九七0年代初期「外國勢力」滲透新加坡報刊而進行的顛覆活動。
李顯龍由新加坡的歷史經驗,強調「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利益和需要」。一個民選政府的首要責任在於滿足人民的需求,達致共同的目標,而不在於維護外國報刊的特權。
公開為星政府辯護
李顯龍深入虎穴,當然是有備而來。早在大會開幕時,新加坡政府人員已經將一本題為「發言的權利」(The Right to Be Heard)的小冊子,分發給與會的代表和記者團。這本七十頁的冊子,詳細敘述時代週刊和亞洲華爾街日報事件的前因後果,並羅集幾個月來有關的函件與備忘錄等等,讓各界瞭解真相。
為了徹底討論並澄清有關問題,李顯龍不但在演說之後答覆問題,並且在當天會後召開記者會,答覆記者的詢問。
在這「虎穴」中,李顯龍所面對的,不是一批友善的選民,而是一群「虎」視眈眈的新聞界代表。這些人所提的問題,當然也以尖銳敏感者居多。英國報業評議會主席摩根便直言批評:這是多年來我所聽到的最令人寒心(most chiling)的政治語言。他的結論是:新加坡政府完全不懂什麼是新聞自由,因此我也懷疑它懂不懂什麼是民主。
另一位西方記者,質問新加坡政府憑什麼自以為可以替人民思考、詮釋,並且決定怎樣的新聞才是老百姓可以看的。
對於這些問題,這位年輕的(三十四歲)部長一一即席予以答覆。雙方出發點不同,李顯龍的答覆當然不能說服與會的多數新聞鬥士,接受新加坡政府的立場。不過他到底利用了這一機會說明了當局的立場--這應當是他應邀演說的主要目的。這也正是他在演說中所強調的:「新加坡政府不怕公開辯論,無論我們採取什麼政策,我們都準備公開為之辯護。……我們隨時準備面對批評我們的人,反駁他們的論點。」
似曾相識的一幕
在赫爾辛基的這一幕,對一些資深的新聞從業人員來說,必定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十六年前(一九七一年),也在赫爾辛基,也有一位來自新加坡的領導人,在一個報業組織大會中發表演說,說明新加坡政府對新聞自由尺度的看法。那個深入虎穴的新加坡人,不是他人,正是李顯龍的父親李光耀總理。
一九七一年新加坡也因為鎮壓國內報刊的種種做法,為國際傳播界大肆攻擊。李光耀即選擇「國際報業協會」在赫爾辛基召開第二十屆大會的機會,發表題為「大眾傳播媒介與新興國家」的演說。他強調由於新加坡所面對的形勢特殊,基於對國家主權和國家發展的考慮,不能不對新聞自由有所約束。
也許這「似曾相識」的感覺觸發了與會記者的靈感。地主國芬蘭的一位記者,便在李顯龍的記者會中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他說:「當一些國家要開始建立王朝或限制民權時,總是由新聞自由著手。你說是不是?」
這位年輕的李部長也毫不含糊的即席作答。他說:「你為什麼要提到王朝的問題?這問題帶有什麼涵意嗎?我們又在什麼地方限制了人民的政治權利?……新加坡是個民主國家,定期舉行大選。執政黨一定要在大選中得到多數國會議席,才能組成政府。總理--不論他是誰,也不論他是誰的兒子--也必須得到多數執政黨國會議員的擁護,才能當上總理。」
要得到選民和其他國會議員的擁護,當然還要通過各種的考驗。這次,李顯龍到赫爾辛基舌戰群儒,可算是又通過一次考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