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千手觀音/張曉風
五月,楚戈、蔣勳、席慕蓉合開畫展,張曉風為他們寫文章。「就零零碎碎告訴她一些事,也沒看她怎麼記,過兩天就在聯副上看到「溯游」一文。短短幾千字,把三個人的一生都寫活了。」雖同是「寫作人」,席慕蓉仍不免要嘆服這位好友的功力。
游刃各種文體之間
除了散文,張曉風也曾寫小說、舞台劇本,及以「可叵」筆名寫雜文。她遊刃於各種文體之間,彷彿只要她願意,就可變出要寫的風格。作家隱地感慨:「曉風是文字世界的魔術師」。
寫作的種子在童年便已萌芽。張曉風記起小學三年級時,老師要學生每天寫日記,還不准記流水帳,「實在沒得寫,又怕挨罵,只好編起故事來」。四、五年級,作文老師把班上同學組成「綠野文藝社」。一群小蘿蔔頭便辦起刊物,編劇本(還上台演出),在運動會上採訪、出快報。
「老師雖沒有 教我任何寫作技巧,卻啟發了我寫作的熱忱。」她用慣有的細柔聲音說。
從小她就愛書,沒錢買就借來逐字抄寫,「有些句子至今還記得」。早期看了很多西洋文學名著;讀中文系後又受了完整的國學訓練;有一陣迷上舞台劇,細讀許多西洋戲劇;她也是虔誠的基督徒,熟讀聖經。這些匯集成她日後寫作的泉源。
張曉風創作水源最豐沛的仍是抒情散文。台大外文系教授齊邦媛說她:「在取材、佈局和文字上,處處可見藝術性。」讀者喜歡她的文章「有筆墨,又有情懷」。
筆墨是鍛鍊出來的,張曉風認為對自己的語言必須有認識和情感,不只當成工具,才能運用自如,「就像英雄與寶劍物我合一,才能有劍道上的成就。」
至於情懷,則似乎與生俱來。她回憶很小時,阿姨教她唱:「小白菜,地裡黃,三歲兩歲沒有娘,弟弟吃麵我喝湯……」她便哇哇大哭起來。文評家說她的文章充滿感恩與悲憫的「宇宙情懷」,正是這種同情心的擴展。
張曉風寫作善用譬喻,聖經故事對她的影響很大。她舉個例子,上帝要先知把身上的麻質腰帶放在河邊山洞,過一陣子取出已經腐爛,意喻:你們猶太人就像我身上的腰帶,不應與我遠離。她說,中國人也常用比喻,例如稱兄弟為手足,親子為骨肉,「這種把抽象概念具體化的表達方式令人記憶深刻,對我的寫作、教學甚至管教子女都有幫助。」
「如果題材很動人,不妨直寫。」目前在陽明醫學院教中文的她說,就像新鮮的海蝦,「由於素材好,不須任何烹調技巧」,只要用白水煮,就非常可口。
寫了二十多年,出了三十多本書,張曉風仍覺得「寫得不夠好」。她形容自己「眼高手低」,但常安慰自己,總比「眼低手低」好,至少還有個目標可以追尋。
在生活上,張曉風被朋友封為「效率專家」,把時間做最有效的運用。例如她接受採訪前先寄給訪問者一張「須知」,註明訪問遲到時間不順延,事後不接受拍照,並把三個採訪排在一起。她表示:「寫作很花時間,為了在這方面「揮霍」,只好在其他方面節省。」
她也是老師、家庭主婦,但仍未失去自我,去學陶、手染,並常與好友聚會。難怪朋友說她不僅寫作面貌變化多端,也是生活上的「d手觀音」。
寫作只是生活的小部份/三毛
教過書,當過香水模特兒、推銷員,作詞出唱片「回聲」(由齊豫、潘越雲演唱)。主演過電影(光啟社的紀錄片),說書(「皇冠」出版的有聲書籍),演講(有一年講了一百三十六場,瘦了十五公斤),擔任歌舞劇「棋王」的編劇。四十年中有一半時間在國外「流浪」,以寫作成名,成為許多年輕人的偶像。這個人就是三毛。
三毛承認自己「矛盾又複雜」,她演講時能在群眾間「揮灑自如」,也能關在自己的「城堡」中寫作,十多天足不出戶。她在文章裡什麼都談,現實生活的門卻防得很緊。她喜歡秩序,又愛變化,既把屋內收拾得井井有條,擺設又要常搬動。她甚至說自已「有神經病」,卻又能像心理醫生般地自我解剖。
「我喜歡在生活中多書幾個標點,多打幾個印記。寧可活得短,但要精采、燦爛。」在親自設計、全以原木裝潢的頂樓公寓,也就是她的「城堡」中,三毛除了描黑眼線之外,不施脂粉,穿著寬大的T恤和牛仔褲,抽一包台幣十一塊錢的金馬菸。她娓娓談起寫作。
「說我是作家,我不敢當;說我是生活家,則我敢當極了!」她吐一口煙圈說:「寫作只佔我生活中的一小部份,生活是我寫作的背景,我只不過是「說故事的人」,敘述眼前發生的悲歡離合。」
全心全意投入
三毛認為讀者喜歡她的作品,是因為看到「真」,「我筆下人物都很平凡,文字也很樸素,但我寫出人性的光輝,讀者覺得就像寫他一樣」。
而書中的三毛更表現出強韌的生命力,「這個女人誰也打不倒她」三毛自己形容,使讀者把她的「人」和「作品」合而為一,寫信向她請教問題,要和她做朋友。她的演講更是幾乎場場爆滿。
認識三毛的人說,她有一種特質,就是無論做什麼,都「全心全意投入」。她每次演講,一上台「就忘了自己,幾乎把命都放進去」,所以能夠「要聽眾哭就哭,笑就笑」。
寫作時也是一樣。
對三毛而言,寫作是很苦的一件事,苦在「勞心又勞力」,必須伏案而寫,一坐就是幾小時,全身腰酸背痛。她認真地說:「如果把這份耐力用來做其他事業,大概早就發財了。可惜我膽子小,不敢冒險投資。」
「其實我對寫作的興趣一直不高,」她語出驚人:「寫作早期是好玩,後來是為了謀生。」她更喜歡做女紅、插花、園藝、讀書,也覺得演講比寫作精采。「等再出兩本書,存夠兩年生活費,我就可以不寫了。」她露出期盼的神情。那麼兩年後呢?「到時候再說,也許教西班牙文吧!」
這個被作家隱地形容做「一齣難得看到的好戲」,薇薇夫人稱為「真正生活過」的「奇女子」,是否真會封筆呢?恐怕只有讓時間來證明了。
不能忍受虛假偽善/李昂
十六歲寫「花季」,描寫少女對異性的恐懼。二十二歲以大學校園性問題寫「人間世」。三十一歲寫受性虐待的婦女「殺夫」,震驚文壇。三十四歲寫「暗夜」,從工商業界探討人性與道德。由於取材及描述深刻且大膽,李昂的作品備受爭議。
「表現真實一直是我基本的創作信仰,只要我認為該反映的,我不大會考慮它是否觸及社會成規或禁忌。」李昂堅定地說。
究竟是什麼力量,使這位來自鹿港小鎮的作家,甘冒牴觸傳統規範的不韙,而且有如此豐沛的創作力?
父親是個殷實的商人,從小家中有看不完的童話書,初中開始看世界名著,受兩個寫小說的姊姊的影響,對學校功課也不熱衷,加上鹿港缺乏遊樂設施,李昂說:「讀書和寫作幾乎佔據我大半的生活。」
讀書也提升她的眼界,使她在高一便能寫出像「花季」那樣比實際年齡成熟的作品。
難忍虛假和偽善
李昂到台北讀大學的階段,曾恨不得甩脫鹿港的影響,但她終於發現,鹿港和她創作的關聯,就像她那口猶帶鹿港腔的國語,是斬不斷的。
李昂曾寫過一系列以鹿港為背景的小說,包括近期的「殺夫」。她說,很多人只看到鹿港的沒落,卻忽略它曾是個繁榮的海港,曾有輝煌的過去,其中蘊藏各種故事,例如突然致富的商家,縱情聲色的有錢人,詩書傳家的大戶,也有強悍的討海人,以及「殺夫」裡面描述的屠夫。
「有人認為我的小說醜化了鹿港,其實我是寫出它的多面性,」李昂解釋。保守的成長環境也促成李昂寫作。她念彰化女中時,學校規定放學後不能穿便服,接到男生的信一律要記過。「壓得愈低,彈得愈高」,至今她不能忍受「虛假和偽善」,看到不公平的事,總忍不住要「筆伐」一番。除了小說,她還曾在中國時報寫專欄,探討外遇問題。
李昂每寫故事,常要親身瞭解,她寫「殺夫」,為了描寫屠夫殺豬的情形,親自到鹿港屠宰場,再運用敏銳的觀察力和豐富的想像力,描寫得栩栩如生。她說:「保持好奇心和新鮮感也是寫作的重要動力,屠夫每天都做同樣的事,反而沒有感覺;而第一次看到殺豬的我,感受卻十分強烈。」
李昂的寫作速度也很慢,一整天只能寫六百到一千字,「使我每回寫作,都像在打仗一樣。」目前她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半年才寫了五萬字,而且還要回頭去改。
「基本上我相信慢工出細活,」她說:「寫作時常覺心力交痺,但寫完很有成就感。」
寫了二十年之後,李昂到了收成季節。她的「殺夫」陸續被翻成英、德、日、丹麥文,成為第一本由美國的專業文學出版社出版,也是第一本得到「紐約時報」書評的台灣小說。
身材嬌小的李昂「心不小」,作家白先勇曾形容她「小人兒寫大文章」。她的目光遠大,卻也實際。她說,放眼世界文壇,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那樣的一流作家少之又少,和他相比,美國作家梭爾貝婁只能算二流,「能做個二流作家,我就很滿足了」。自稱「心懷台灣,放眼世界」的李昂表示,知道自己的局限,才更能鞭策自己,她將繼續朝目標走去。
更希望大家看我的畫/席慕蓉
席慕蓉是暢銷排行榜上的「常勝軍」,她的詩集「七里香」、「無怨的青春」、散文集「成長的痕跡」、「三弦」(和張曉風、愛亞合著)連續四年在金石堂暢銷書一百名內。最新的詩集「時光九篇」目前也在二十名的榜內。但受訪時正在開畫展的她卻說:「我更希望大家來看我的畫。」
十四歲那年,席慕蓉開始以筆名寫作、投稿,同時正式習畫,但心情卻完全兩樣。目前教授美術的她始終把繪畫當成「正業」,期望藉此得到自我及社會的肯定,寫作則是「用來平衡繪畫的辛苦,並無所求,」沒想到結果完全出人意表。
「大家竟是因為我的書,才注意到我的書,哈哈!」這位全名叫穆倫.席連勃的蒙古姑娘不禁豪爽地笑了起來。
她被冠上「暢銷女作家」的頭銜,也承受隨之而來的贊美、羨慕、批評以及不斷的訪問和稿約。「有一陣子我也跟著忙亂,後來我學會了說「不」,逐漸恢復繪畫和寫作間的平衡。」
談到寫作,寫散文和寫詩的心情也不同。「散文是我的生活筆記」。她說,過去模糊的片斷,經過歲月的沉澱,變得清明;而事後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可以發現當時置身其中感受不到的。「藉此清理胸臆中起伏紛亂的思緒,有種鑑往而知來的喜悅。」
至於對詩的喜愛,幾乎可說是血液中的一部份,「從小讀古詩,讀到「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我就呆了,直感到那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東西。」她喜歡那種簡單、誠懇又動人的表達方式,寫詩成為她「不顧一切」的衝動。
寫作時感覺要對
寫作對席慕蓉而言,不像繪畫受過正規的學院訓練。她憑「直覺」在寫,總要整個感覺對了,才不把稿紙揉掉。寫詩時,她尤其要「找」出最恰當的字表達,再用漂亮的字謄好,寫錯一個字都要重新來過,就像繪畫般地慎重。
說是寫作憑直覺,其實是長久閱讀、思考、練習及請教的結果。「像聯副主編、也是詩人的亞弦就像我的老師,幫我鉤出較好的詩作,讓我從中比較學習,」還有台大外文系的齊邦媛教授常在電話裡談她的文章,一講就是一個鐘頭,「好像為我一個人上課,」她充滿感激地說。
成名給她帶來相當的寫作壓力,「不像過去一晚上能寫幾千甚至上萬字」。為了不重覆,她的散文寫得少了。至於詩,「我覺得自己現在比以前站得高、看得遠,還有很多材料可寫,」她露出「大有可為」的神情。
她還要繼續寫,也想更進步,但「不希望是為了別人的要求去做」。
從小別人要她做什麼,不能明講,一旦講出來,就算她本來想做,興致也就差多了。她說:「至今我這個「牛脾氣」還在,將來恐怕也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