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好運
朵洛西亞.聖胡安,芳齡十四,身穿褐色的開襟毛衣,爸爸是個工友,走路低著頭,腳上一雙廉價球鞋,從來不擦口紅,午餐小口小口吃著沙拉,拿著大頭釘把地圖釘在她臥室牆上,一緊張就憋氣。多年以來,她身為工友之女,早已學會如何融入周遭、保持低調、絕不引人注目。那個女孩是誰?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一個人的機會有限,朵洛西亞的爸爸喜歡把這話掛在嘴邊。這會兒天色已晚,他們父女在俄亥俄州楊斯敦鎮的家裡,他坐在女兒的床上,再度說起這話,然後補上一句:這對我們而言是個大好機會。他攤開手掌,合起手掌,雙手在空中揮了揮。朵洛西亞不曉得他所謂的「我們」是誰。
造船,他說。一個人的機會有限,他說。我們要搬家了。搬到海邊。一個叫做哈波斯維爾的地方。學期一結束我們就搬過去。
造船?朵洛西亞問。
妳媽媽百分之百贊同,他說。最起碼我覺得她這麼想。誰不會百分之百贊同?
朵洛西亞看著他隨手用力把門帶上,心想她媽媽從未百分百贊同任何事情,她爸爸也從未擁有、租用,或是提起任何種類的船隻。
她抓起她的世界圖鑑,端詳書中那個沒有刻度,應是代表大西洋的藍色區域。她的目光沿著參差不齊的海岸線移動。哈波斯維爾宛若微小的綠手指,指向一片澄藍。她試圖想像大海的模樣,腦海中浮現出粉藍的海水、腮幫貼著腮幫的魚群。她想像自己搖身一變,變成緬因州的朵洛西亞:光著腳丫子,戴著椰殼項鍊,新房子,新城鎮,新生活。嶄新的朵洛西亞。嶄新的桃樂絲。她憋氣,數到二十。
朵洛西亞誰都沒說,也無人問起。他們在學期最後一天的下午離開,好像潛逃出城。瓦格尼卡車噗噗啪啪開過潮濕的柏油路,行經俄亥俄州、賓州、紐約州、麻州,駛向新罕布夏州。她爸爸目光呆滯地開車,握著方向盤的指關節發白。她媽媽一臉嚴肅地坐在乘客座,目不轉睛地盯著雨刷,雙唇緊抿,好像一對被雨淋得溼答答的蚯蚓,瘦小的身軀緊繃,彷彿有一百條鐵箍圈綁,骨瘦
如柴的雙手握得死緊,好像握拳擊碎岩石。一顆青椒擱在她膝上,她一邊切青椒,一邊把乾巴巴、煞費苦心用保鮮膜包起來的玉米餅遞到後座。
卡車疾行,松柏掠過車窗,彷彿朝向柏油路面彎身。行行復行行,他們終於在黎明時抵達緬因州。朝陽染上鮭魚般的顏彩,躲在層層雲朵後方窺探。
一想到愈來愈接近大海,朵洛西亞不由主地顫抖,在座椅上動來動去,坐立難安。一個有如籠中鳥的十四歲少女,心中蘊積的那股衝勁,簡直就像堆疊在餐盤上的彈珠,難以管控。最後公路終於彎曲轉向,卡斯科灣銀閃閃地出現在他們眼前。太陽隔著海灣拋來一串長長的亮片。她低頭貼著車窗的窗框,感覺海中肯定有群幼鯨。她盯著晶瑩閃爍的海面,小心翼翼地搜尋鯨鰭和鯨尾。
她瞄了瞄媽媽的後腦杓,試圖看看媽媽是否也已注意、也已察覺到、也因為一望無際的銀色大海而感動。當年她媽媽藏身一袋袋洋蔥底下,在一節火車車廂躲了四天,偷渡到了俄亥俄州,而後在一個原為沼澤地的小城碰見她的先生,城中人行道龜裂,火車鳴笛聲四起,冬天滿地泥濘的雨雪;她媽媽營造了一個家,始終未曾離開。如今看到無邊無際的汪洋,她媽媽肯定滿心歡騰。但朵洛希亞看不出任何歡騰的跡象。
哈波斯維爾。朵洛西亞站在租屋的門口,跨過這個門檻即是歡樂天堂。松樹沙沙作響,黑莓樹叢盤繞蔓生,遠方的大海有如一片迷濛的背景。
廚房好小,櫥櫃的把手懸掛著貝殼串飾,她爸爸站在一串串貝殼之間,攤開手掌,合起手掌,好像以為自己會看到造船手冊、舷窗、擦得發亮的黃銅,也好像想不通自己為什麼置身這個櫥櫃上懸掛著貝殼的廚房。她媽媽站在客廳,好像一根固定在地的螺釘,低頭盯著從車上搬下來的紙箱、紙袋和皮箱。她的頭髮盤成一個大大的髮髻。
朵洛西亞伸長手臂,踮起腳尖。她脫下她褐色的開襟毛衣。鷗鳥尖聲大叫,盤旋飛舞,掃過樹梢,層層鳥羽有如朦朧的簾幕,悄悄滑過天際。
她媽媽說:把毛衣穿上,朵洛西亞。妳曬不到太陽。
她媽媽似乎以為這裡的陽光跟其他地方的陽光完全不一樣。朵洛西亞沿著一條多沙的小徑前進,穿越黃褐的草地,走向海邊。小徑盡頭是岩石,顏色近似鐵鏽,狀若鋸齒,年代久遠,很久之前就已從地面隆起。岩石兩側沒入飄渺的薄霧中,放眼望去只見大海、被風吹彎的松樹、晨霧。她看著一朵朵青綠的浪花拍打閃亮平滑的岩壁,激起一道道緩緩消逝的白沫。白浪襲來,緩緩消逝。白浪襲來,緩緩消逝。
她轉身,瞥見松林間那棟白色的小屋。蒲公英結實纍纍,庭院滿地細沙,油漆斑駁剝落,地基潮濕,似乎有點下陷。她爸爸站在門口,一邊講話,一邊朝著她媽媽、卡車、租屋指指點點。八成在吵架。她看到她爸爸攤開手掌,合起手掌,也看到她媽媽爬上卡車,啪地關上車門,坐上乘客座,直直盯著前方。她爸爸退回屋裡。
朵洛西亞再度轉身,伸手掩護雙眼,看著晨霧散開。在她左手邊,青綠的浪濤閃閃發亮,河水滔滔流入大海。在她右手邊,蔥鬱的林木沿著岸邊延展。前方五百英碼左右,她看到一個多石的岬角。
她走過去;球鞋踩上陡峭的岩石,鞋頭被壓得彎翹,偶爾不得不踏入海中,海水繞著她膝蓋打轉,帶著鹹味的寒意刺痛她的大腿。泥沙踩在腳下,感覺滑滑的。一片薄霧緩緩降下,她看不清岬角。若是岩石陡峭,她就涉水繞過。海水升過她的腰部,拍擊她的小腹。最後又向高處攀升,她站穩,開始往上爬,指甲沾了泥沙,身上也已覆上一層風乾的海鹽。她邁開雙腿,奮力攀爬,全身濕淋淋地站到岩石突出處。薄霧之中,岬角若隱若現。
她伸手遮護雙眼,再次注視大海。那裡有群海豚嗎?鯊魚?帆船?她看不到任何蹤跡。她什麼都看不到。大海僅是岩石、海草、海水嗎?泥沙?浩瀚的虛無,閃爍的光影,斑駁的地平線,皆非她所料想。浪濤從迷濛的薄霧中滾滾而來,一時之間,她驚恐萬分,幾乎可以想像自己是世間唯一的活物。她轉身,準備往回走。
然後她看到那個釣者。他從她的左側緩緩涉水而過,好像憑空冒出來,或來自虛無。說不定來自大海。
她看著他,感覺自己有幸目睹。世間萬物逐一消逝,僅存眼前這個影像、這個沉默而神奇的釣者。釣竿似乎自他手臂延伸而出,好一個完美的附屬品。他的肩膀輕輕擺動,胸膛光裸褐黃,雙腿細長,小腿深深浸在海水之中。喔,這就是緬因州,她心想,日子就該這麼過。如此一個釣者。如此一派優雅。
他手執釣竿往後一退,拋投釣線,釣線在空中畫了一個又一個圓圈,先是遠遠落在後方,然後遠遠飛往前方。當釣線緩緩開展、終與海面平行,他把釣竿往回一抽,釣線驟然朝反方向飛去,越過岩石,幾乎觸及樹梢,幾乎就要繞住某根低矮的樹枝,但釣線還來不及勾上樹枝,釣者就又往前一拋,遠遠擲向海面,然後再次回抽。一拋一抽,釣線愈拉愈長,愈來愈逼近樹梢。最後當釣線看似被他甩入樹叢,釣者用力地、筆直地拋出釣線,釣線飛過浪花的尖稍,落入海中。然後他把釣竿的粗端夾在腋下,用兩隻手餵線。他再度拋投,釣線一圈圈地前後晃動,有如碎浪,催人入睡,最後終於颼地飛越海面,拂過翻騰的巨浪。他再度餵線。
她站在岩石上,感覺腳下的岩層密實相疊。憋氣,數到二十。然後她走下立足之處,噗噗啪啪地踏入海中,球鞋再度踩踏藤壺和滑溜的海草。她走了一百碼,抬頭挺胸,朝著釣者前進。
本文節錄自:《拾貝人》一書,安東尼‧杜爾著,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