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我問生命的意義，問人為何活著，到處問人，問老師，問同學，總覺得自己閱歷不足，學歷不高，先好好讀點書，把世界看個夠，去體驗很多事情才會懂得生命的意義，自然會找到存在的理由。或許因此我就讀的科系都與這有關，從社會學、教育心裡學，到發展心理學，都圍繞著「人的研究」。
我怕成為井底蛙，看到的世界就只是很狹窄的一角，擔憂自己孤陋寡聞，對無知不安，這樣的焦慮，直到中年才稍稍止息。我對人生的好奇與焦慮，或許無意識地投射給學生，當有人問我如何成為今日的我時，我大聲激勵同學說：「就趁著年輕時多看、多學、多體驗。」然後，也分享一些我在國外讀書的挑戰與興奮。然而，有位同學困惑皺眉地問說：「老師，那錢呢？ 你怎麼有錢可以這樣？ 你不用工作嗎？ 你沒有現實生活問題嗎？」可能站在講台上講課的我，很投入陶醉，真的有點浪漫熱情，不食人間煙火，讓學生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錢在生活中扮演很關鍵的角色，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面對，也很難誠實看見自己對錢的重視。錢經常與俗、貪、腐、不公不義之事扯在一起，與人性的黑暗面高度連結；承認自己愛錢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尤其是大學教授。為人師表的老師們總不太自在談錢的問題。在教室裡，我會鼓勵學生要有工作，不過我發現我說的是「經濟獨立」很重要，不會說「錢」很重要，在語言上還是優雅地繞個彎，避開「錢」這個字，我很少分享自己與錢的關係。當學生如此直白地問錢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我能坦誠到什麼程度。
和錢維持友好關係，別成為錢的奴隸
快五十歲時，才深度察覺自己與錢之間的糾葛，才勇於承認，原來我相當在意錢，很喜歡省錢，我自嘲患了「花錢恐懼症」，更精確地說，應該是怕浪費錢。如果衣服買了不穿，食物買了過期壞掉，不小心丟掉東西或現金，都會讓我心痛不已。我從小到大，是被母親「沒錢真艱苦」這一句話恐嚇長大的，她經常告訴我們沒足夠錢看醫生的酸苦恐慌；下雨時，鄰居連一把傘都不肯借的心寒故事。
因母親的身教，我自然地學習了精打細算，量入為出的能力。我害怕被錢綁住，不希望為了錢去讀不喜歡的科系，嫁給不喜歡的人，做不喜歡的事，住在不喜歡的地方，更害怕如媽媽所言生病沒錢看醫生，只要這幾項大原則能守住就好。雖然這些應該是基本需求與自由，其實也是很不容易堅持的。我必須與錢維持友好關係，別亂花錢，也別成為錢的奴隸，圍著錢團團轉。我沒有努力開源，沒有以賺錢為人生目標，但已經習慣省吃儉用，物質欲望低。
事實上，很多生命體驗並不需要花錢，如果是工作，甚至可以賺錢。工作本身就提供很多新的刺激經驗，是深入體驗人、事、物，探索自己與磨練自己最好的機會。一本好書，也可以懂很多事情，打開感官視野卻花不了幾塊錢，甚至免費到圖書館借、在書店讀。我學會一堆省錢的方法，也養成省錢的習慣。此外，我很早就對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有信心，這源自高一暑假在鞋店打工賣鞋，我會觀察客人，幫客人挑適合的鞋，成功率蠻高，當時我並沒有任何行銷的專業知識或訓練。這半個月短暫的打工經驗，雖然也體會到社會的黑暗，當時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工資六十元，時薪差不多五塊錢，被當童工剝削，但我確認了自己有賺錢的能力。
打工也幫我多認識自己，我發現店員工作必須一直重複說一樣的話、做一樣的事，短短半個月就覺得無聊，回學校唸書考試比較不覺得痛苦，也幫我刪除了某些職業。由於發現賺錢與學校教育好像沒有什麼相關，更堅定未來讀大學一定要讀自己有興趣的科系，沒必要將大學當作未來職業訓練所。
大學畢業那一刻很解放，終於不用當學生，不需要考試了。當時還沒有繼續讀碩士或博士的念頭，畢竟當了十六年的學生角色，沒停止的考試，聽老師說教，很厭煩了。但沒了學生身份，也沒有理由繼續伸手向父母拿錢。我急著要獨立，養活自己，也急著體驗「入社會」的滋味。
我畢業前一、兩個月，就開始找工作。雖然主修社會學本身沒有什麼就業市場，但我還沒畢業就找到工作。或許運氣不錯，也可能是我剛畢業對什麼事都覺得新鮮，沒有挑工作。我也知道父母的界線，他們的價值觀無法接受「吃飽閒閒沒事做」，不讀書就是要找事做，為了避免他們的叨念，為了自由，我必須工作養活自己。
第一份工作是東元電機的工廠輔導員，後來才知道是舍監工作升級版。原本只要高中學歷的工作，公司升級舍監學歷要求，限定要大學輔導相關科系畢業，職稱改為工廠輔導員，但工作地點仍然在宿舍管理室，二十四小時兩人輪班，上班時間非常長。除了輔導員工之外，宿舍裡大小事都要處理，還得辦活動，購買圖書；幫國中剛畢業的青少年作業員辦建教合作，安排職校老師夜間到工廠上課，協助青少年員工完成高職學歷。
或許一般大學生會鄙視舍監的工作，當時我並不很在意。因為進入一個從未見識過的世界，覺得新鮮刺激，看著電子工廠生產線旁坐滿年少勞工，熟練快速地將電子零件插入所負責的小小區域，一整天就重複這些動作，一天工作十小時，我慢慢懂了馬克斯在想什麼，理解什麼是人與自己的勞動過程、產品、甚至與自己疏離異化的現象。
本文節錄自：《好好存在》一書，汪淑媛著，啟示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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