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許多很棒的秘魯人,其中一位最是令我難忘——欽泰羅斯(Félix Quinteros),他和我的邱園同事惠利已經認識有二十年了。
一九五二年,欽泰羅斯在一座叫做康馬特納(Comatrana)的小村莊出生,那兒離伊卡幾公里遠,居民多是農夫和漁夫,大半輩子時間都在那裡種樹。他還記得十八歲時的生活情況,那時附近的野外和沙丘山腳下有很多牧豆樹,村民採集它們的枝條和豆莢,做為牲畜的飼料。他告訴我,康馬特納的房子是怎樣利用牧豆樹木當粗樑,加上藤條和泥巴建造而成,以及如何用泥巴和驢子糞便混合鋪成屋頂。他還記得,冬天的大霧使得空氣鳳梨(Tillandsia purpurea,鳳梨的親戚)生長在牧豆樹森林中。由於溼氣會浸透土地,他們那時說這樣的土壤很「柔軟」。而且地下水位夠高,彭巴草原的作物和植被在乾旱期仍然能存活。
當時,附近還有更多的水。維多利亞(Victoria)、沙拉亞(Saraja)及波索海迪昂都(Pozo Hediondo)這幾座瀉湖裡仍然有水,欽泰羅斯常與家人到這些湖中戲水,學會游泳,儘管蚊子很多。欽泰羅斯的曾祖父說,畜欄裡要是有一棵牧豆樹,就不會有害蟲和疾病了。
「那股清新、靈氣、能量,以及牧豆樹的氣味,能預防老年動物生病。」他告訴我。反過來,這些動物也保護牧豆樹不致生病。譬如說,雞和火雞會吃那些食葉害蟲,像是大豆螟蛾(soybean webworm)。
欽泰羅斯小時候會去爬牧豆樹,攀著繩子在枝椏間晃盪。他和其他小孩玩一種叫做「公雞」(gallito)的遊戲:他們會找尋最長最硬的牧豆樹豆莢,然後像射小刀般把它擲進沙土裡。如果你的豆莢在沙裡保持直立,你就能給對手一記爆栗(用手指關節在對方頭上狠狠的敲一下)。
欽泰羅斯那一代的人不想再耕地或飼養牲畜了。他們移居到伊卡的城鎮或是利馬市,想當建築工人、技工或打字員,為了掙更多錢。隨著那些人的離去,欽泰羅斯目睹自己最愛的樹木受到摧毀:牧豆樹被大量砍伐。
他曾多次呼籲親朋鄰居植回牧豆樹,但是沒人聽他的話。於是,他開始拍攝這些樹的死亡,做為抒發痛苦以及抗議的管道。經過十七年後,他在伊卡的兵器廣場開了第一次攝影展,用卡紙及向畫家借來的畫架展示照片。
人們嘲笑欽泰羅斯,叫他「傻瓜」和「瘋子」,因為他盡拍攝一些不重要和卑微如牧豆樹這樣的東西。「你要拍照,至少也拍點好東西,像鱷梨、橘子樹或葡萄什麼的。」他們說。
那次經驗令他震驚又沮喪,但仍靜靜的繼續記錄牧豆樹。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這樣做,只知道他深受樹木和植物所吸引。欽泰羅斯後來在國立聖路易斯岡薩加大學(Universidad Nacional San Luis Gonzaga)農藝系研讀土壤管理和作物生產的科學,然後為該校工作。他向董事會提案,建議種植牧豆樹,但是這個想法遭到駁回。為了表達抗議,他開始在家經營一個苗圃,並贈送樹苗。很快的,欽泰羅斯被人稱為「小牧豆樹」。
欽泰羅斯仍不屈不撓,持續為牧豆樹請命。二○○七年那場大地震(造成五百一十九人死亡)令他失去位在皮斯科港都的家,但是那也無法攔阻他。他還是堅持栽培樹木與植物。
雖說邱園和兒童與環境協會(Asociación para la Niñez y su Ambiente)的苗圃,至今起碼栽種了十萬株樹,但是只有十分之一在荒漠裡存活下來,因為根淺的年幼植物碰到動物來吃它們時不易生存。面對這樣的困境,欽泰羅斯仍繼續前進。他教育成千上萬的孩童,希望鼓勵他們願意栽種牧豆樹。
在我們旅經的村子裡,欽泰羅斯也負責一個單元,示範如何收割、萃取、乾燥、保存、播種牧豆樹的種子。這些過程比你想的要困難多了。牧豆樹的豆莢很硬、種子很小而且被牢牢包住,但是欽泰羅斯開發出一套取出種子的方法,利用有刀片的開罐器和一根釘子,這些都是能隨處取得的簡單工具。他打開豆莢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至於我負責的單元,則是如何剪切插條、挑選樹苗和嫁接植株。然後欽泰羅斯會向大家演講:「這些人,邱園小組的人,他們不一樣。他們不是來這裡拿走你們的東西,他們來這裡辛苦工作,是想要提供協助。他們不是為錢而來,不像其他人。他們來這裡是要提供資源、支持以及教育,好讓你們能拯救森林。現在就看你們了。不要再遊手好閒空抱怨,或只會踢足球和喝酒。你們需要改變,為你們的森林努力,並種下未來。」
大部分村民都曉得他說的對,而真相就像拆屋鐵球一樣令人震撼。每次演講時,欽泰羅斯或遲或早總是會說:「世界並不艱困,是我們讓它變得艱困。」這句座右銘在我聽來,實在太有道理了。
荒漠裡的時間膠囊
本章開頭曾經提過的大織冠仙人掌,是世界上最大的如灌木那樣有分枝的仙人掌,它的莖有稜有角、極其美麗又堂皇,成為其生長地區最具有代表性的景象。這種仙人掌的莖直徑大約四十公分,高約五到九公尺。上面的刺,大約七根叢集在一起,可以長到二十五公分長。至於總是會開的花朵,通常為淡粉紅到淡黃色,但是果實往往只在有水的時候才會結。
果實就像小火龍果,外觀是紅色的,裡面為白色或紫紅色,布滿了小種子。這種仙人掌是秘魯的特有種,從海平面高度到海拔兩千八百公尺高的中部乾旱平原,都可以見到。
這些植物從老遠看就已經夠壯觀了,但是你若走近一點,而且運氣夠好的話,它們還可能向你傾吐話語呢。不,這可不像那種會讓人產生幻覺的烏羽玉仙人掌(peyote)或聖佩德羅仙人掌(San Pedro cactus),我講的不是打開通往來世的門,或是藥物引發的神遊。我講的是所謂的「仙人掌塗鴉」,或者你如果喜歡,也可以稱之為「仙人掌刺青」。
你可以用尖細的工具,將圖案或字句刻在仙人掌的外皮上,留下無法復原的傷痕。一般情況下,我會說這是無法令人接受的虐待植物行為,甚至是褻瀆。但在這裡,我要破個例。
來自邱園的惠利,到秘魯旅行和工作的經驗超過二十年了。他領著我在伊卡附近逛,帶我去看了一些很特別的仙人掌塗鴉,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塗鴉都附有日期,而且提供了甚有價值的訊息,尤其是關於天氣以及植被的變化。他發現附有日期的最早一則是來自一九○二年,剛好是傳教士抵達這裡的年代,這些傳教士曾經教導當地人寫字。仙人掌上的字大部分是流暢的花體字,並記下對當地有意義的日期,尤其是每年河水來到的時間:「一九三四……正在等水。」
有些是羅曼蒂克的留言:「親愛的,當清晨的風吹醒了你,不要怕,因為那是我留給你的信號,蘿莎。」其他則是記錄人們生命中的某些時刻,有些很簡單:「我正在獵鴿……食物,四月十二日。」有些則描繪詳盡:「一九七五年一月十日,最後一天工作,正要去利馬登記入伍,下午途經此處,在場見證的有唐.埃池奎爾,他已經六十歲了,在四月十日過了生日,還有希波里多……一九六○年八月十三日生,今年十七歲,具有當兵的資格。」有一則我特別喜歡,很小心的刻在一株大仙人掌的底部:「我已吃完我果園裡所有的無花果。」真是直截了當!
不令人意外,「水」似乎是仙人掌塗鴉中最常見的字,有一則寫於一九二一年三月的留言是:「增加了很多紅水。」這應該是因為來自安地斯山脈的水常常帶有彩色沉積物。河水來臨的日期,讓我們更了解水文系統與相對應的植物物候學(週期與季節現象)。譬如說,刻在仙人掌上的文字顯示,在一九一七到一九五七年間,河水往往在一月或二月初來臨,然而現在則來得較晚,大約在四月。
仙人掌就像大自然在荒漠裡的時間膠囊。如果以前有人經過這裡,想到某件重要得足以留下訊息的事,我們理應盡可能去了解。
本文節錄自:《植物彌賽亞:從實習生到皇家園藝師,拯救世界珍稀植物的保育之旅》一書,卡洛斯‧馬格達勒納(Carlos Magdalena)著,楊玉齡譯,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