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導演,你能不能拍拍我們的孩子的紀錄片,讓社會上更多人認識了解我們的孩子……」當我動念該是時候準備拍攝時,腦海中就浮現孩子的父母不時跟我說的這句話。
於是,很快就決定要盡量減低過度個人的創作手段,減少深沉藝術性的美學風格與敘述形式。我想拍出一部不強調導演存在,把藝術手段減到最低,拍出大眾容易看懂、感動的電影。在我的計畫中,這將是一部社會大眾走進戲院看了只有喜歡多少、感動深淺,不會看不懂的電影。
這是台灣第一部記錄「我們的孩子」的影片,要傳達給台灣社會的是什麼?幾經思考,主觀認定台灣社會還沒準備好接受面對深沉陰鬱、殘酷哀傷的紀錄片氛圍,加上長期以來我接觸認識的,都是跟著韓老師塗鴉畫畫的孩子,一直持續學習的生命狀態。這些孩子,雖也無法以一般人方式表達情感,但透過學習畫畫,得到了宣洩抒發。他們的生命狀態,看起來相對比較有希望,容易讓社會大眾接受,願意開始接觸,進而認識、關注、同理、了解,甚至接納「我們的孩子」。
來回反覆思考,聽聽孩子父母親與韓老師的意見後,我訂下影片基調:希望建立一種只要願意關注,願意同理包容他們,這些孩子就可以得到較為美好未來的這種觀點。同時在敘述手法上完全走大眾通俗電影的說故事手法,讓觀眾容易懂,容易進入孩子獨特的生命狀態,甚至欣賞起他們生獨特的生命樣貌,為他們感動。如此才有機會在看完電影之後,回到自己的生活裡多些心思留意,進而善意對待這些生命獨特的孩子。簡單一句話:「這是一部關於『我們的孩子』的入門款電影。」
確定拍攝出發點,接著就展開影片籌備工作。拍攝對象的尋找與確認,是最先要決定的事。每個孩子都各有各的生命狀態,他們的生命困難點跟精彩點都不同,很難做選擇。首先徵詢父母意見,若是父母考量不想讓孩子被看見,怕被標籤化,我們也尊重對方的意願。慢慢地,故事結構逐漸形成,出現了一種互助家庭概念下的三個家庭,分別是住在台北的明澐、高雄的宇謙、花蓮的志澄。
後來,又經過一位媽媽介紹,認識一個在美國洛杉磯出生成長,已經二十歲的畫家李柏毅。喜歡他的畫作,同時考量到他美國出生成長的生命背景,就徵求柏毅媽媽同意,成為影片中另一個生命故事的敘述。
愛畫畫又愛跳舞的明澐
明澐,一個不可動搖的認定──我在蘭嶼相遇認識的忘年之交兄弟。
韓老師給我看她以DV拍攝記錄明澐四歲時畫數字畫的影片。小小的明澐,躲在桌角下,拿著一條水彩遞向前來,目光閃躲不看人。在鏡頭外韓老師說:「打開,幫我打開。」明澐聲音含糊地跟著說了,韓老順勢引導:「韓老師幫我打開……」遲疑了一下,明澐也跟著說了。
接著,小小明澐開始畫數字畫,以一種令人看了擔心,完全就是想都沒想的沾了水彩就在畫紙上隨意佈局的寫上零到十的阿拉伯數字。看著他寫著寫著,原本的擔心被驚喜取代,一個看起來想都沒想,隨性直觀寫畫出來的數字畫,竟能這麼美好。「他小小的腦袋裡裝著什麼啊!看起來好隨性,想都沒想。難道是天生本能?」我真的好驚訝。
而最迷人的,是他洗水彩筆時,那目光盯著水彩筆放入水杯中,看著顏色從水彩筆中溶解出來,迴旋在水中變化著顏色,他那著迷目光盯看著的神采樣子,真好令我著迷。後來知道明澐喜歡跳舞,我就想到那顏色從水彩筆溶解出來,迴旋在水裡的樣子,就是舞蹈啊!
依照「自閉症」醫學診斷上的定義,明澐被定義為高功能。簡單說就是他是「我們的孩子」中能力比較好的,至於能力好在哪裡?在我的感覺裡,好像是一種比較而來的結果。例如比較有語言能力、特殊才能,比較能反應外在環境。但核心問題是相同的,就是與生俱來少了跟現實生活事物的連結,天生不懂人與人感情互動的遊戲規則。所以他一個人的時候,問題不大,只是覺得怪怪的而已,可是當進入群體生活,顯得跟大家格格不入,他的困境就明顯呈現。
隨著紀錄片拍攝,進入了明澐的家庭生活、學校生活,還有在他們爸爸媽媽引導下的他與宇謙、志澄的三兄弟感情生活。
早上,從起床、吃早餐、坐上車,都是在媽媽不厭其煩的提醒聲中,把他從像是夢遊的狀態裡拉回現實。到了學校,就交給老師來不斷提醒,老師還安排同學幫助他,提醒他該注意的事。即便如此,上課中的明澐還是經常處在一種失神出竅的狀態。
下課時間,如果沒有同學找他,明澐幾乎都是自己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他愛看書,經常一個人看他的書,甚至也在上課時間偷看。有一次,明澐依然低頭偷看藏在抽屜裡的書,同學們說話嬉鬧著,吵得老師生氣喊一聲:「全班站起來。」明澐竟然也跟著站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清楚感受到看似活在自我狀態裡的明澐,其實是有注意到外在環境的聲音,至少老師的聲音他是會注意聽到的。更有趣的是,當老師訓了話之後說:「沒有說話的同學坐下。」明澐立刻坐下,全班只有明澐坐下,他真的沒有說話,他一直靜靜看著書。
再次發現老師說的話,明澐是有聽進去的,是有次上舞蹈課時,老師解說著舞步的分解動作,明澐低著頭自顧自的玩著手指,看起來完全沒在聽的樣子,但當老師解說結束,點名明澐回答,他雖然略顯遲疑,卻將老師方才的解說慢慢且正確地說了出來。明澐這種表現,我不禁想,一般人反映外在事物的方式,都因個人生命特質不同,而會有所不同,更何況是我們的孩子,在他們獨特的生命狀態下,應該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方式吧!
有一次,明澐媽媽受邀到彰化跟「我們的孩子」的父母座談分享,明澐哪管活動正在進行,就躺在講台邊自顧自的玩,沒想到當媽媽講到明澐讀幼稚園時,不懂得要排隊,後面小女孩好意提醒他排隊要排好,他一聽就生氣的一巴掌打在小女孩臉上。原本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明澐突然開口:「這個不要說了,趕快結束。」
明澐最讓父母傷腦筋的就是他的火爆脾氣,再加上天生無法懂得一般人的說話語氣、目光眼神所傳達,以及行為互動中的複雜情緒變化,有的時候一不開心就會爆走。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明澐這樣的狀態發生好幾次,經常一生氣就伸手一巴掌揮出。在一次前往台東寫生的小旅行,在泰源國小用漂流木來創作,他又發起脾氣打了跟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被明澐媽媽狠狠地教訓一頓。他坐在走廊樓梯上哭,明澐爸爸陪著他,手上拿著砂紙磨著一塊木板,邊磨邊跟他說著:「磨啊磨,愈磨就愈平喔……」拍攝這一幕時,我忍著淚水。
如今,明澐已經十八歲,火爆脾氣也收斂許多,看來是被磨平了,但希望不要因為磨掉脾氣,連帶也磨掉他的個性,跟與生俱來的天份。
明澐,我的兄弟,我喜歡看你畫畫,也喜歡看你跳舞。在你身上透過畫畫跟跳舞,都是一種內在情感的流動呈現,看起來很舒服,很享受。
(首圖:李明澐畫作—R納卡飛船)
本文節錄自:《轉彎的人生更美麗》一書,林正盛著,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