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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星空

徐子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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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婷

1996-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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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星空
 

本文出自 1996 / 7月號雜誌 族群和解,台灣改造

五月的台灣,喧囂吵鬧。

內閣總辭的行政院,臨去秋波地宣布成立「原住民事務委員會」,在喊得震天價響「新台灣人意識」的政治口號裡,闇啞得像是打了一聲悶雷。

做為「催生者」的原住民立委蔡中涵,對於這樣的結果,他連聲說:「沒想到。」

今年二月立法院正副院長的選舉,幾位原住民立委和在野黨的聯手合作,差一點讓立法院「變天」。為了立法院在行使閣揆同意權能夠順利通過,行政院終於允諾設立中央級原住民事務的主管機關,而三月的總統大選,李登輝更破天荒地以漢人身分宣稱:「我也有原住民的血統。」

長久以來,原本在台灣社會伴隨著「番仔」、「青番」等歧視字眼的「原住民」這三個字,一夕之間,突然尊貴。

過去,原住民一再呼籲行政院將原有的「蒙藏委員會」,改為「蒙藏暨少數民族委員會」卻一直未獲同意,直到這次原住民立委成為立法院的「關鍵少數」,才「意外」成立此一專責機構。

「原住民並不想排擠蒙藏等少數民族。」蔡中涵對於同樣身處在漢人社會的其他少數民族的處境,一再表現友善。他很清楚少數民族彼此擠壓的結果,今天原住民強大了,排擠蒙藏的生存空間,以後說不準不會有其他少數民族來擠壓現在的原住民各族。

漢人從唐山過台灣,不論是四百年或是上千年,原住民人數卻已經從四百年前估計的三百萬人,到如今不過三十六萬人,語言也從原來的二十多種,剩下十二、三種。曾經,許多沒有顧慮到原住民對「滅族」擔憂的漢人,自認「善意」地表示:「我們都是一家人」,令在政大新聞系唸書的原住民達嗨.閩奇曖反應激烈:「我們根本不一樣。」

事實上,根據人類學者的研究顯示,原住民與漢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體系。原住民的語言屬於無文字的南島語系,這和漢人不論各省方言如何不同,皆是漢藏語系,且其書寫形式完全一致,有很大差別。

連建構一個社會最基礎的機制,都大不相同--漢人社會一律是父系社會,但是原住民族群中的阿美、卑南等族卻是母系社會,而原住民對勞動的觀念、和自然的關係,以及對價值的認定判斷,甚至養生送死等人世大事的態度,也常因為和漢人習慣有異,而被批評為「懶惰」、「野蠻」。

讓感情依歸

「原住民事務委員會」的成立,已經是十多年來原住民運動中最大的一個浪頭。當社會大環境仍以本位的眼光去批判少數民族,而自己族群又因遷徙、通婚或外界壓力放棄傳統生活文化,一些意識到危機的原住民,決定回流部落,先去確認自己文化的真正內涵,然後確認原住民的定位。

在排灣族藝術家撒古流口中,曾經獲得「年度詩獎」「時報文學評論獎」的瓦歷斯.諾幹,是大可以待在都市和一些文人雅士烹酒論文的原住民精英,卻在民國八十三年底和妻子阿烏.利革樂斯帶著孩子搬回部落。

瓦歷斯認為,原住民一直尋找「另外一個人」,過去是中國人,現在是台灣人,始終找不到「我是誰」,令他們充滿歷史的焦慮感。「原住民在進入有別於部落的國家體系時,必須從文化面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標記。要界定誰是誰的時候,必須要有文化意涵的存在、要去尋找出我是誰。」

「回部落,情感比較有依歸。」同樣從事文化工作的阿烏,哄著懷裡的小兒子、淺淺的謎起眼睛笑著說道。

穿著短褲、黝黑壯碩,一頭亂髮束在腦後的瓦歷斯相信:「待在都市,對族人情感和自我文化很難真正去理解感受。」他回到東勢的山上小學教社會科,由於不願簡化所謂鄉土教育就是母語教育,於是在大部分都是原住民小朋友的國小裡,教起泰雅族的社會結構與親族組織。

曾經是台灣行動力最強、最具反抗色彩的原住民運動團體,「原住民權利促進會」元老之一的蘭嶼達悟(雅美)族作家夏曼.藍波安,十六歲來到台灣,就在這個他形容「不宜人居」的地方整整生活十六年。孩子三歲時,因為看到太多台灣原住民小孩害怕別人認出自已身分的那種不安,在七十八年決定回鄉,「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原住民。」

沒有人,種族難存

在蘭嶼,除了野銀部落仍有老人家戀舊地居住在傳統的地下屋,其他部落的傳統屋舍幾乎已經統統拆除。喧騰一時的「海砂屋」國宅顯得斑駁頹坦,沒有紅綠燈的路上,閒逛的是島上人家放牧的山羊和豬隻。面海搭建的乘涼平台,是蘭嶼人休憩生活的重心之一,而家家戶戶門口垂掛晾曬如風鈴般的飛魚,則是各家男主人的辛勤成果。

漢名施努來的夏曼.藍波安,在長達七、八個月飛魚祭的季節裡,遵循著老一輩對於「不發脾氣、不罵粗話,和不可說飛魚壞話」的告誡,以表達對賜予族人食物的飛魚的崇敬。他以三十二歲的年齡,跟族人學習出海捕飛魚、捉鬼頭刀,「我要讓孩子看到,他爸爸仍然堅持著雅美族的傳統出海捕魚、準備祭典,仍然為傳統驕傲。」

另一位柱著拐杖的布農族牧師白光勝,不忍看到同胞在都市流離失所,回到台東山上成立布農族文教基金會,辦幼稚園、蓋傳統屋舍和工作室,希望族人待在部落也能以傳統技藝維生。

但是從日據時代以來,各政權對山地部落所採行的懷柔與壓制並行的統治政策,讓老一輩的原住民對於改變懷著疑懼,一些回歸部落的原住民並不能得到所有族人的支持。以白光勝牧師為例,他以較具規模的方式重建部落,就因為族人未形成共識,所以文建會在選擇是否支持其為「社區總體營造」的對象時,也持著保留的態度。

人類學者陳其南對於原住民的處境,說得很坦白:「如果人和部落都不在了,族群是不可能光靠文化而存在。」在東吳大學哲學系任教的卑南族學者孫大川也承認,原住民雖然是最能表現台灣獨特的文化,但畢竟是「黃昏的民族」,要真正豐富台灣的內涵,必須先將自己的傳統文化記錄、消化再創造。

希望的教育

政治勢力的多變詭譎、外界支援的不可預料,讓原住民慢慢明白,也許教育是更能夠達成各族群平等看待的方法,「對一個正在掙扎的民族,教育比什麼都重要。」蔡中涵一語道出原住民再出發的契機。

「把希望放在教育上。」排灣族的撒古流帶著一群族人徒弟,學習原已失傳的陶藝,現在又接受委託,在各地建造能符合現代生活需求的傳統石板屋。在他口中「每天下午,山上的雲會牽手散步」的部落旁邊,計畫要設一所「民族學園」,要教下一代在台灣的土地上,認清自己是人類史上獨一無二的排灣族,擁有「一個人就是一個部落,整個世界就是你的獵場」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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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太巴塱國小,在八十三年將原來校名改為阿美族的舊地名「太巴塱」(意為螃蟹很多的地方)。除了母語教學和傳統的歌謠舞蹈之外,也教學生木雕版畫,由孩子自己設計圖案,刻上阿美族的太陽圖騰和傳統的服飾舞蹈。力氣不大又沒定性的小學生,剛開始學木刻個個累得齜牙咧嘴,沒三兩下就跑出去玩。可是作品的童趣橫生,族裡老人家對技藝流傳下去的開心,讓小朋友也有了興趣。校長李來旺計畫,未來每一個阿美族小朋友畢業前,都要做一個傳統木雕留在學校。

瓦歷斯.諾幹,寄望透過多元文化的教育,讓每一個主體文化都站起來,「不因為你是弱勢而被關懷,而是對方把你當作一個人、一個民族,有不可磨滅的價值去重視,不是同情而是尊重。」

本籍為泰雅族的花蓮秀林鄉衛生所醫師孔吉文,有時會對外界對原住民社會的不了解感到啼笑皆非。像原住民慣稱的「部落」,其實就是山上的小村莊,只是多了份傳統和人情味,可是「別人一聽到部落,就以為我們還在住草房,看到鋼筋水泥的房子還大驚小怪。」

同時在慈濟醫學院兼課的孔吉文,為了改變學生對原住民可能的偏見,他邀請不同領域的原住民精英到課堂上,希望能打破原住民酗酒鬧事的刻板印象。

「我不要求學生完全喜歡原住民,只希望他們能夠了解:不見得要和原住民成為好朋友,但起碼可以成為朋友。」孔吉文相信,成為朋友之後,在思考問題的過程中,自然會把彼此考慮進去,不會把原住民排除在外。

正因為沒有把原住民當作朋友,所以政府在處理原住民問題的態度,就容易流於「敷衍了事」。蔡中涵舉原住民「還我土地」運動為例,政府最後同意放領部分山地保留地供其耕作,可是執行的主管人員在山腳下,隨便用手指著山上說:「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劃給你」的方式,卻造成一些原住民領的是「陡得連猴子都會掉下來」,根本無法從事農業的山坡地。

太簡與太細

事實上,從民國七十三年原住民發起「正名運動」,要求將帶有貶抑意味的「山胞」稱呼改為「原住民」開始,到七十七年原住民「還我土地」的呼聲;八十三年憲法增修條文加入對原住民的保障,而在「還我姓氏」的要求下,隔年內政部同意以各族傳統姓名登記戶籍。

對於這些看似輝煌的成果,瓦歷斯.諾幹只是搖頭苦笑:「原住民問題從來不是主體,永遠都是被附帶提到的。」目前所得到的一切,不過是一種籌碼或籠絡。

原住民呼籲,台灣社會必須要認定他們是兩千一百萬人中的一分子。原住民為台灣社會付出了心力,「所有基層辛苦的工作我們都付出過,可是整個大社會似乎沒有認同過我們足兩千一百萬的一分子。」立法委員蔡中涵語氣難掩忿忿不平。

歷經了十幾年的原住民運動,台灣社會聽見他們的聲音,卻當成是一個地位較低、需要幫忙的求助去聆聽,沒有其正地直視原住民眼底要求平等對待的尊重。

憐憫的心態,毫不掩飾地顯現在憲法增修條文上,坦白刺眼。

民國八十三年通過的憲法增修條文,第九條第六項提到「自由地區原住民之地位及政治參與,應予保障;對其教育文化、社會福利及經濟事業,應予扶助並促其發展。」表面上,回應了原住民的要求,但同樣是第六項「對於金門、馬祖地區人民亦同」的規定,卻顯現出政府對原住民問題,僅止於偏遠地區的「照顧」。

如果再對照同一增修條文的第四項和第五項,是對婦女及殘障者保障的規定時,就更暴露出整個社會在面對原住民議題,始終只停留在社會福利的層面,從來不曾提高到民族問題的層次上。

原住民的眼中,漢人把自己分得太細,把他們分得又太簡化。對原住民而言,台灣只有兩大族群:漢民族和原住民,所謂四大族群的傾軋擠壓,只是漢人彼此內部資源的爭鬥。

布農族青年達嗨認為,漢人把原住民看成一體,但是原住民各族的差異,可能「大得就像漢人和日本人、韓國人一樣」。包括命名方式的歧異,布農族是子從父名,可是蘭嶼達悟族卻是父從子名的截然不同,更遑論各族間語言、祭典、信仰的差別。

彼此尊重,彼此祝福

台灣指控中國大陸強調一統的「大中華」意識壓迫台灣,然而弔詭的是,福佬人要求非本省族群說閩南語、表態「愛台灣」的做法,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沙文主義的壓迫。

在培育出許多原住民反對精英的玉山神學院任教的布興.大力牧師(高萬金),語氣和緩地表示,儘管有人認為外省族群認同的郝柏村或閩南族群認同的李登輝,是造成族群關係緊張的原因之一,然而「我們沒有權利去反對、也不能去剝奪不同族群的自我認同。」

這位泰雅族牧師用諒解的口吻說,不論族群大小,不同族群的文化能豐富台灣,就該彼此尊重,「這樣才會有彼此祝福的可能」。

在台灣各族群都自認是「受害者」情況下,孫大川笑稱,漢人在罵外省人或指責閩南人的時候,「我在場,他們就不好意思罵下去。」畢竟在最「老資格」、卻又受傷最深的原住民面前,所有的互相攻許都只能噤聲。

「如果各族群都被傷害過,那我們都該有足夠的滄桑去諒解彼此。」蔡中涵的語氣深緩感傷。

面對未來,年輕一代的原住民和漢人的新世代一樣,不想再懷抱悲情或控訴,而有更清澈的眼光。蘭嶼達悟旅台同鄉會的鍾啟福看得很清楚:「台灣文化少了原住民會變得沒有歷史的深度,反之,若是台灣只有原住民的部落文化,也會變得沒有意義。」

迎接新世紀,原住民要求,他們也應該有權利、義務和能力,去影響台灣四大族群的互動、決定台灣前進的方向。

吹著微微海風的夏天夜裡,夏曼.藍波安坐在門前的空地上,就著屋內的燈光和天上的星星,和族人整理著堆在面前燦黃飽滿的小米,準備今年部落將舉辦的小米祭,旁邊架子上晾著的是隨風招搖的飛魚。樸實一如蘭嶼島上隨處可見的漁人,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在台灣剽悍街頭、示威抗議的原住民運動者。

「藉著和族人、海洋一起生活,才能真正了解我們祖先的生命原始氣質、他們對生命的敬和畏,還有對這塊土地的愛和依戀。」仍被一些朋友暱稱漢名「努來」的他,收拾起理論與姿態,用生活去貼近、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

五月的夜晚,颱風在海上兜了一圈轉向離去,初夏的星空,淨藍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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