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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辱的滋味太痛了」 倫敦非法移民的控訴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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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8-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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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辱的滋味太痛了」 倫敦非法移民的控訴
 

ELEPHANT AND CASTLE(象堡)

從佩克漢開出的巴士打了個哆嗦,便在新肯特路(New Kent Road)的站牌前停下。

一台怪手正在運作,我在沙塵中眨了眨眼,目擊機器把分隔牆和地板拆去。這隻野獸嗶嗶地叫嚷著,一下子向前走,一下子向後退,一身金屬製的肌肉被漆上了黃色,怒張的大口把水泥通通嚼碎。

這裡是新倫敦的前線。這裡的公宅樓高六層,像疊在一起的文件盤,毫不美觀。一九九七年東尼.布萊爾(Tony Blair)第一次以首相的身分演說,就是在象堡。人們為他歡呼,他稱他們為「被政府遺忘的人民」。

現在,人民的家一間接著一間地被清空拆除。

我在巴士站看著怪手伸進公宅的前廊,身後傳來所謂的街道俚語──這就是倫敦口音,和牙買加語極為相似。說話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沉醉在只有彼此的對話之中。男的皮膚呈棕色,是個矮矮壯壯的旁遮普人(Punjabi),頭又大又圓,牙齒又白又整齊,束著一把厚厚的鬍鬚,頭上頂著的公牛隊棒球帽微微傾斜,穿的是一件灰色帽T;女人體態輕盈,頭形偏長,白皮膚,穿黑色內搭褲和無袖藍色羽絨外套。她咬著下唇在忍笑,假裝不同意,卻仍纏在他身上取悅他,踮起腳尖,腳跟脫離了鞋跟,她完全抓住了他的視線。

這裡是黑蓋特公宅(Heygate Estate)的舊址,曾經住在這裡的三千人都不見了,他們從欣欣向榮的倫敦市中心被遷徙到凋零的市郊。海報上印著這一帶未來摩天豪宅林立的樣子:玻璃高塔、工業風的祼露磚牆、果樹。國家會把其中少於百分之二的新房出租給窮人。這裡的地價已攀升到拿來蓋廉租房也覺可惜的地步,而比拆房用的鐵球更吵耳的,是謠言,聽說政府銳意清洗倫敦市中心的貧民區。我在南倫敦一帶進行街頭訪問,至少有三十個人認為政府打算把貧窮的黑人驅離市中心。

窮人就是這樣被重新分配的。城市的每個區域都有公宅正在被清空。到處都有舊房被拆,到處都有新房在賣,一拆一賣,數字剛好互相抵銷。由國家所承租的那一塊倫敦正逐漸外移,移到倫敦市的外圍,那裡的居住成本他們還算負擔得起。倫敦的舊移民區已被擠出市中心,擠到昔日住著貧窮白人的城市邊陲。

我站在六○年代所建成的百貨公司前,百貨公司的上方是荒廢了的蘇聯辦公大樓。人們把這個又灰又髒、用玻璃和鋼鐵建造而成的大盒子叫做漢尼拔大廈(Hannibal House)。百貨公司上方豎立的旗杆早已被遺忘,包覆著落地式玻璃窗的藍色塑膠邊條因風化而泛白,有人在玻璃窗上用便利貼排出超級盃球賽的比數。一疊又一疊的報紙堆在我面前,有俄羅斯的、立陶宛的、西班牙的、阿拉伯的、巴西和葡萄牙的,這是給移民們看的報紙。

再過不久,這一切都會被拆毀。百貨公司的昏黃燈光打在米白色石英瓷磚地板上,一閃一閃的。適逢休假,穿白色運動鞋和白色襯裡運動裝、理平頭的建築工人們三三兩兩飄進波蘭酒吧。幾個褐紅色皮膚的玻利維亞人為了買藍色雨傘,跟一個壞脾氣的阿富汗人在討價還價。那阿富汗人在運轉不良的電扶梯旁,用玻璃盒子裝著廉價珠寶在販賣。

我與兩個索馬利亞老人擦身而過,他們的鬍鬚花白,戴扁帽,穿大衣,在RIA匯款公司的橘色大門外,垂頭喪氣地徘徊。看起來邋遢的哥倫比亞女人穿著綠色雨衣,坐在報廢了的按摩椅上啃玉米罐頭,臉上浮現出一絲純粹的滿足。我就是在這裡遇到艾奎斯的。

艾奎斯是迦納人,身材矮胖,當我們踱進為百貨公司點燃了生氣的街頭市場,他同時抱怨他快被這鬼天氣冷死了。但當我們坐下來喝咖啡時,他卻忽然緊張起來。人行道因為下雨的緣故閃閃發亮,雲層中間裂開了一個洞,寒風把市場裡的每個人吹得汗毛直豎。裹著頭巾、戴著兩圈金耳環的非洲女人,急忙撿起被吹落的塑膠袋,直奔巴士站。羅姆少女雖然以行乞為生,頭腦卻精明得很,她們穿著飄逸的綠色短裙,在攤位之間不動聲色地出沒。衣冠不整的阿富汗小販則忙著兜售無鎖版手機、電話卡和一捆捆的冒牌充電器。

「你還想吃什麼嗎?」

艾奎斯很緊張我這樣問是要他自己付錢,所以他使勁地搖頭。但他倒是為了我們的會面而精心打扮了一番:芥末黃的襯衫,綠色長褲,LV的樂福鞋──但一看就知道是仿冒的,還有墨鏡──太陽沒有露臉,我們身處室內,他卻全程戴著墨鏡。艾奎斯這身夜店造型讓人印象深刻,這是他的目的,墨鏡更是關鍵之所在:因為「吹牛老爹」(P. Diddy)總是戴著墨鏡接受採訪的。

「不用了……我喝咖啡就夠了……夠了,真的。我們走吧。」

──

艾奎斯發現自己不是混廚房的材料。

澳洲廚師汗流滿臉地對他大吼大叫:幹!你他媽的動作快點行嗎?這家法式小酒館位於騎士橋,而艾奎斯正躲在小酒館的後方直冒冷汗。他跟他們說自己以前幹過同樣的活。

這當然是謊話。

他拉起泡在水漕裡的手,扯下黃色的塑膠手套,從指尖到手掌都被燙得通紅,甚至滲血。他也被謊話騙過,這不是他在迦納時所聽說的生活。

還在迦納時,他在沙塵滾滾的街道旁一家小木材行顧店。有移民跑到他店裡,跟他說倫敦的生活是多麼的容易,說什麼在有錢人的城市裡,打廚房工的男孩們可輕鬆了,有巨型洗碗機幫他們把鍋子、盤子洗得乾乾淨淨。男孩們只消把盤子疊起,按下洗碗機的開關,這就是他們所有的工作。

可是,法國餐廳裡並沒有洗碗機。

澳洲人正在罵他三字經,恐嚇他,說要去叫南非主管過來。南非主管是個惡毒的白人。

「你他媽的快給我過來收拾!」

艾奎斯害怕得要命,他可不能第一天上班就搞丟了工作。滿身肉臭的澳洲人朝他走過來,艾奎斯想都沒有多想,便抓起疊在他身旁的幾隻平底鍋。

痛感要過幾秒才會產生。塑膠手套碰上了平底鍋便融化,與鍋裡炒得正旺的肉和灼傷的五根指頭黏在一起。他尖叫,澳洲人也跟著尖叫。

「幹!你這個白痴……」

這是艾奎斯告訴我的第一件事。

他坐立難安,不習慣談自己的人生故事。

艾奎斯抓緊他的黑色挎包,裡面裝了幾件汗臭熏天的工作服,當然,又怎會少得了螢光色的低層技工制服。這些衣服他每天都在穿,但他絕對不會穿著自拍,上傳Facebook。衣服都破舊了,因為工作,也因為洗滌頻繁。他把手放在大腿上,全身放軟地靠著椅背。他開始說話,說得很慢,慢得聲音有些黏糊,逐一細說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我在非洲老家時,他們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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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嘴巴會吐出謊話。他那個愛現的表兄弟,帶回來腕錶送給每位長輩和每個學徒的師傅,卻騙了他。你是不可能每月賺到三千英鎊,把白花花的鈔票全寄回非洲的。他那個滑頭的老同學,在教會面前作過見證,卻騙了他。在倫敦待六個月就能變成國際商人,根本是天方夜譚。

「他們全都說謊。」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他開始跟我交心了,身體卻也跟著顫抖起來。

「我幫我爸工作。我們家開了一家小木材行,我們賣木材,各種各樣的木材,有用來做家具的,也有用來生火的……你知道吧,木材也有質量之分,我們賣很多很多優質的木材。我偶爾會叫住去過倫敦的男人,問他們倫敦到底長什麼樣子。」

「有個常來迦納找我們買木材的朋友……他看起來煥然一新,使我對倫敦充滿憧憬。他來買木材時,跟我們說倫敦不過差天堂那麼一點點,在那個城市裡,每個人都是有錢人。」

「黑人在倫敦可快樂了。」

他一踏進廚房,就後悔來倫敦了。一切都錯得離譜。他的背疼得厲害,這都拜在佩克漢睡地板所賜。他的錢包空空如也,五年的積蓄還不夠他活三星期。至於他想當國際商人的計劃,他現在弄清楚了,那是鄉巴佬的痴人說夢。他來這裡不是為了洗碗盤的,但他確實是在洗碗盤。

「我走進廚房……我嚇壞了。不瞞你說……我想回非洲。廚房又熱、又悶、又擠。我只想哭。什麼嘛,這就是我夢想中的倫敦?但我也不能怎麼樣……我被困在這裡了。」

這些事艾奎斯在出發以前,都沒有想清楚。沒有人警告他要先申請工作證,沒有人解釋給他聽工作有非法與合法之分、工作權必須由法律賦予,沒有人跟他說明這裡的一切制度與非洲不同。

「不瞞你說……飛往希斯洛機場(Heathrow Airport)的途中,我高興得全身發抖……我計劃要開展倫敦與阿克拉(Accra)之間的成衣進出口生意。但沒有人跟我提過工作證的事。跟大多數的非洲人一樣,我根本不知道要申請工作證。」

艾奎斯苦笑道,就在我撕開一包砂糖的同時,我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絲渺茫。隔壁桌坐了一對中國學生,他們隔著桌中心的一杯棉花糖熱可可,正經八百地在談情。我們這一桌不談情,談的是艾奎斯過去五年在倫敦的生活,他卻像是在談別人的事,或談一場印象模糊的噩夢。

「我以為來倫敦可以賺大錢……」

「我給自己和太太申請了學生簽證,我們故意逾期居留,開始工作。我們必須工作,才能活下去。我們沒有別的方法……我們必須活下去。我們是跟家人借錢到這裡來的,我們得把錢還清。但我們沒搞清楚狀況,現在,我們成了非法移民,這可是會被逮捕的。當我們發現自己變成了非法移民,我太太當場大哭。我們為了來倫敦而拋棄了孩子,我們答應過孩子,過幾個月就會回去看他們的。」

「如今,我們被困在這裡了。」

艾奎斯討厭求人。但沒有工作證等文件的人,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求朋友。他求這個朋友收留他們一星期,又求另一個朋友收留他們一星期。他求朋友讓他們把泡綿軟墊攤開在廚房的地板上;他求這個朋友借他三十英鎊,又求那個朋友借他四十英鎊。

「失望的滋味……太苦、太苦了。」

艾奎斯學會了避過警察的視線,逃走,然後消失。他看見警察就跑,用衝的。艾奎斯清楚明白要是被逮住,後果有多不堪設想。有人告訴過他,監獄裡的黑人是怎麼被虐打的。有人告訴過他,被遣返回國是假的,被送到非洲的隨便一處才是真的,例如索馬利亞。艾奎斯光是用想的就發起抖來。

「羞辱的滋味……太痛、太痛了。我到這裡來……是想要當個生意人……當個備受尊敬的人……可是我卻活得像個罪犯……一看到警察……我就要逃跑,我就怕得要死,我就陷入恐慌……」

他瞄了瞄我的錄音機。

「太苦……太苦了……不瞞你說,我想像中的倫敦堪比天堂。我想像倫敦的街道有玻璃罩,大廈是電動的,房子有偌大的空間讓你好好放鬆。坦白說,我想像中的倫敦比這裡可美麗得多……僅次於天堂……在那裡有更多大理石,更多玻璃,更多金光閃閃的家居……更多更多……」

來自波斯灣的阿拉伯人是騎士橋上這家法式小酒館的主要客源。他們從不細看菜單,沒想到生菜沙拉竟然混入培根丁,就一邊深呼吸,一邊把菜退回去。他們永遠有發不完的牢騷:「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為什麼要羞辱我?」

廚師們最愛恐嚇在廚房裡打雜的男孩們。廚師們位高權重,他們都是滿口髒話的混蛋,隨時準備好要把你解雇。他們何時開始流汗,就何時開始罵髒話。奈及利亞和迦納的打雜男孩就是他們拿來出氣的對象。

「我在法國餐廳工作了兩個月。按月支薪,發薪日在第四周結束以後。但到了第三個月,他們卻問我:『你的工作證呢?我們要看過工作證才能給你薪水。』我沒有選擇,只好離開……一個月的生活費就這樣泡湯了。」

「我真想當場就大哭。」

我們繼續聊,艾奎斯卻始終侷促不安。

我看得出來要他談感受,是多麼不尋常、奇怪,卻又極其挑動神經的一件事。

「離開餐廳的同時,我不忘觀察用餐的人們……每張桌子都圍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們。他們邊吃邊笑……我拿起菜單看了看,他們正在吃的每道菜都至少要賣四、五十鎊,我上一整天班也才賺一道菜的錢。我看著菜單,心想,我連一道菜也點不起……我又想到,我跟他們之間的鴻溝……是跨越不了的。」

走出餐廳,他走進毛毛細雨之中。街燈正亮。光了枝椏的樹睨視著因雨水打溼而發亮的柏油路。夜色裡的雙層巴士分外耀眼,上層車窗全都因為寒冷而起了霧氣。

「老兄,我有多痛恨求人,這是言語所無法形容的。」

「羞辱的滋味太痛了」 倫敦非法移民的控訴_img_1

本文節錄自:《倫敦的生與死:一部關於移民者的大城悲歌》一書,班‧朱達(Ben Judah)著,陳瑄譯,八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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