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個藝術界的朋友,一次跟我聊天時說,有一天他在長途開車的過程中突發奇想:我的父母結合產生了我,我是他們的孩子,所以我的身體裡有來自父親的部分,也有來自母親的部分。看起來我是一個獨立的、獨特的、個體的人,實際上,我的身上至少包含了來自我的父親與母親兩方面的元素。而我的父親和母親又分別來自他們各自父母的結合,因此我的父親身上必然包含了爺爺奶奶兩方面的元素,同樣,我的母親身上也必然包含著來自外公外婆兩個人的基因。若到此為止,那麼這個小小的「我」,實際上已經包容了至少六個人的元素,只是與我關係越直接、越緊密、離我越近的那些元素往往表現得越鮮明,比如在我的臉上還能清晰分辨出哪些是來自母親的遺傳,哪些部分長得與父親更相像,而祖輩們的相貌特徵相對而言顯得不那麼明顯,但偶爾間我們不經意的一個側面或一個表情,仍會喚起旁人的嘖嘖驚歎。
如果我們繼續層層往前推演:我有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父親母親有他們的父親母親,我的祖父祖母還有他們的父親母親......這樣不斷推導,我們會發現這個家族譜系所涉及的人越來越多、延伸得越來越遙遠悠久、鋪展得越來越廣闊無邊......想到這裡,突然驚奇地感到,「我」不只是「我」,而是千千萬萬個人的「結晶」;「我」不只是一個人,而是有無數個過往的人化作某一個基因活在了我的生命裡。「我」的誕生不只是從母體中出生的那一瞬間,可以說,當世界上第一個人誕生時,甚至天地間第一個生命體出現時,「我」已然棲息在生命新陳代謝的序列中,只是人類歷史仍在不緊不慢地醞釀著它的計畫「我」必須經歷一個相當漫長的等待過程,直到自然為「我」這個具體的生命預備好種種素材,才在那一個我們稱之為「生日」的特殊時刻,創造了那個呱呱墜地的「我」。或者說,每一個人,他不只是他自己,他體內流淌的血液裡其實融入了無數人的生命跡象。
有趣的是,當我們試圖順流而下,往後推演,情況也是相似:我和另一個人結合,有了一個新的生命,這個新生命裡有「我」;這個帶著「我」的印記的新生命長大,與又一個人結合,誕生了下一個新生命......生生不息、通達無限......這樣看來,「我」不只是「我」,某一天「我」會成為另一個人全部遺傳基因中的一部分,會成為千萬個不相識的生命裡的某一個遺傳因數,「我」的生命裡可能蘊藏著未來無數個新生命的密碼。
聽一個朋友說起她在美國見過的一片紅杉樹林,露在地面上的龐大根系鋪滿了整片土地,它們相互交織、盤根錯節、糾纏錯繞、四通八達,如果想清除其中某一條根,幾乎是妄想,因為每一條根都與其他根息息相關,每一條根都牽涉到整片杉樹林的靈魂。人類何嘗不是如此?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與另一個人緊密相連。我們每一個人,對我們的後代、晚輩而言,是一條根鬚,為他們輸送營養,正如對我們的祖先、前輩而言,我們是細枝片葉,承接著來自他們的傳統。我是一個單獨的人,也是不知不覺中一個人類基因的承上啟下者;我們既是自成一個時代,也是歷史眾多時代中的一個過渡。
本文節錄自:《好的孤獨:復旦名師的課後哲思》一書,陳果著,東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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