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通人物「驚輸先生」(Mr. Kiasu),乍看之下實在不是個討喜的人。插隊搶廉價品,為每一分錢討價還價;面對自助餐台,不管能吃多少,一定將食物堆滿整個盤子,並且,拿了再拿。
但是在新加坡,每一本描寫驚輸先生的書,都登上暢銷排行榜前五名。它還有電台廣播、戲劇,甚至還有雙月刊雜誌。經過六年的成長,這個漫畫人物不僅讓新加坡人視為福神,同時也是「商業巨星」,出現在新加坡的大街小巷以及政府的公共政策宣傳品上。
幾乎每一個新加坡人看到驚輸先生的行徑,內心都會浮現熟悉的感覺(當然,剛開始也曾狠狠地刺痛驕傲的新加坡人),因為在這個人物身上,新加坡人多少能捕捉到自己及周圍同胞的影子,這個人物其實地呈現出新加坡人的生活側面--凡事爭第一(尤其是物質方面)的性格。
熟悉得如同空氣
「新加坡先生」的「驚輸」性格,甚至已經風行海外。
在澳洲發行的英文字典中,已經出現kiasu(音譯自福建話)這個字。對於新加坡人的「驚輸」,西方世界顯然不陌生。
對華人而言,這種貪小便宜的性格,就更熟悉地如空氣般自然了。但是,新加坡驚輸性格的發生,卻有著特殊的社會與政治環境。
「其實,怕輸是華人的天性。這在台灣、香港難道沒有嗎?商人拚命搶生意、記者拚命搶新聞,難道不是怕輸嗎?」原本是香港人,在台灣念過國立藝專,在新加坡住了八年,目前任職於新加坡電視機構台北分公司籌備處總經理、新加坡籍的司徒立光,不以為然地表示。他認為驚輸行為在新加坡會特別的凸顯,是因為新加坡文化根基淺,新加坡人比較不會利用語言和行為去掩飾、美化。
曾在新加坡居住過四年多的中國時報資深記者徐宗懋則認為,新加坡人批判怕輸,是因為「怕輸」都是表現在追求流行、風尚的現象中。這個現象在新加坡格外獨特在於,它是一種別人有、而你不能沒有的膚淺群眾心態,與一般人理解的真正「競爭」不太一樣,是非常表面、形式和物質的追逐。
明碁電腦公司總經理李焜耀以他與新加坡人接觸的經驗也表示,新加坡人最喜歡說的就是:「我們政府很廉潔、很少貪污,你們有沒有?」「我們有捷運(MRT),你們有沒有?你們的什麼時候才蓋好?」李焜耀表示:「你若說沒有,他們就會覺得很安全。」
這種表面上的驕傲,背後真正隱含的正是「怕輸」的心理。這種停留在物質層面上的比較,其實是在很安全、可以掌握的範圍內的競賽,興不起整個社會對價值、典範的顛覆,因此,也就呈現出新加坡人缺乏冒險、奮鬥的精神。
無法抵擋挫折
在台灣一家公司從事企畫工作的新加坡人李明港(化名)表示:「新加坡人怕輸,不太敢冒險,到大陸投資,都是政府先衝,政府先把路鋪好了,讓人民去走。」李焜耀以他對新加坡投資中國的觀察也發現,新加坡人在大陸投資能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在於政府強勢地利用力量與大陣高層斡旋,在中國劃下一塊「淨土」,然後在裡頭以新加坡的模式運作。
可以看到的是,新加坡人在政府的保護下,以明哲保身的態度、從眾的心理,掌握住大家覺得最容易得到的東西,不僅不再尋求另一種特殊的競爭、成功模式,也對此無法適應。「經濟學人」雜誌在討論新加坡這個小島快速的經濟成長率時,就曾表示:「因為這是新加坡,不會有人相信經濟成長不是出於政府的控制。」
李光耀也曾對著媒體,感嘆新加坡人不願出去海外闖天下。
徐宗懋對此的觀察是,真正的奮鬥精神不是群眾性的,而是必須去忍受寂寞、冷落,但是在新加坡,「那些真正需要深層意義才能完成的困難事業,乏人問津。」
而新加坡人這種性格,是當初「茹苦」建立起新加坡的李光耀始料未及的。因為強勢的政府、有效的統治機器,把一個曾經不存在的國家建立起來,完成了「成功的新加坡模式」。但是,為了保有這個成果,它對負面的怕輸性格,卻也產生了積極的促進效果。
出生於新加坡,大學到美國讀書的李明港認為,政府對人民的控制太嚴,使人民無法充分了解外面的社會;而新加坡要什麼有什麼,從綠化城市到廉潔政府,甚至是鉅細靡遺的罰則,不需要很努力去爭取,這些都使得新加坡人一遇到挫折,就無法抵擋,因此非常怕輸。
李焜耀以一個非新加坡人的角度看,怕輸其實是政府一直強調要有危機意識所造成的,那麼小的一個國家,經濟上不能輸、海外的表現、國內的經濟成長都不能輸。像他接觸的新加坡人大部分是在跨國公司做個高級經理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為什麼怕輸?「因為政府一天到晚跟他們說,你如果不怎麼樣,就會怎麼樣。」他以為,由於新加坡的社會架構非常成熟,政府較有遠見,考慮的比民眾來得多,民眾跟不跟得上還是個問題。
賦予更深意義
「驚輸」發芽於「從無到有」的新加坡建國歷史中。徐宗懋認為新加坡早期的文化淵源是來自於印度、馬來及中國,基於政治的理由(之前曾發生過種族暴動),無法過度強調這三個源頭,再加上建國歷史短,因此沒有很深的文化淵源,為了凝聚一體感及共識,往往強調一些膚淺的東西。
由此看來,驚輸的問題是在於這種競爭精神缺乏深刻的文化基礎,因此無法提供更深層的精神動力。
新加坡福聯盛工程公司專案經理黃奕華對此現象也表示,由於新加坡重現的是商業政策,因此作為文化承載工具的語言,也一直是在商業及溝通價值上的強調。於是,華文與英文這兩套語言背後所呈現的生活方式與思考,無法在新加坡社會生根。他誠實地表示,新加坡的歷史短,「文化實在還有待加強。」
但是,也有人以正面的方式肯定「驚輸」,認為新加坡在物質豐裕以後,可以利用這種資源與既有的能力,去學習經營其他領域的事務,以達到精神、藝術等文化層面的提升。
不管新加坡的怕輸性格是往正面或負面方向解釋,關鍵在於新加坡如何將這種怕輸的精神,賦予更深層的文化意義,進而耕耘出特殊的新加坡精神。
我們付不起社會動亂的成本黃奕華--五十多歲,福聯盛工程公司專案經理
新加坡的資源就是人,所以政府在這種條件下,政策採取金字塔形的菁英政策。教育讓我們有個很好的工作,在政府謀得一官半職,都看成績、文憑,這很自然。所以從小我們就很注意教育,注意起跑點。這是個政策使然,大家拚命地往前擠,所謂的TOP1O,很多人都習慣了。
由於英文是世界性語言,華文以後發展下去,也會很好用。很少人像我們這樣,中文通,英文也通,跟別人比,我們的起步已經比別人早半步。英文是我們的中心點,新加坡不鼓勵浪費時間在方言上,因為它在凝聚及商業上沒有特別的價值。
新知坡在家長式的影響下比較守法,沒那麼活潑。新加坡政府認為,如果你有足夠的能力,沒有人可以阻擋你更上一層樓,它的安排並不是愚民政策,只是希望記取過去的教訓,新加坡需要一個安定的社會,它付不起社會動亂的成本。
現在,總理說新加坡要成為一個優雅的社會,人人會唱歌什麼的。我們也立志要在二○○○年生活品質趕上某個國家。至於亞洲價值,新加坡人民並不關心。
我們強調五代同堂,其實,這不是什麼儒家文化,而是一種政策,一種處理新加坡社會老年化問題的方式。我們立了個法,子女得奉養父母,回到原點又是怕輸,怕老年問題所造成的巨大社會成本。我們希望一切都是在可以掌握的範圍。對於西方文化,我們是既愛又怕,了解西方是我們賺錢的工具,但壞的部分影響又很大。
新加坡一再強調不能進入福利國家,我們建立一些醫療制度讓人民享受,但是,政府幫你出一些,人民自己也需要付錢,這樣,你就不會去濫用。即使呼吸一口新加坡的空氣,你都要付款。
新加坡政府的確讓人看到它的能力,它也表示過,不會因選票多寡就不做一些事。例如,在新加坡用車的人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讓新加坡市區的汽車量還保持一定,但是在曼谷能嗎?在台北能嗎?又是一句,要享受就得付出。
(陳玉梅採訪、整理)
努力賺錢,就是怕輸司徒立光--四十多歲,新加坡電視機構台北分公司總經理
新加坡多年來,動亂多於安定,所以大家努力賺錢,就是怕輸。新加坡人不懂得掩飾,但是優點就,我們自己也看到這個問題的存在。怕輸有時是不需要的,因為有些東西不需要去爭。因此,「怕輸」要移到積極的地方去。就以我們公司為例,新加坡以前只有一個新加坡廣播局,現在有兩個,由於我們是私人的,必須要賺錢。另一個公司,有政府補助,但是我們沒有。所以我們必須在廣告上爭,新加坡市場就是這麼大,面對其他電台的競爭,我們必須向外發展。
像我們這種例子會愈來愈多,因為新加坡就這麼小,若不如此,可以看出新加坡的發展必定有限。
這個公司,我一個人來,其實心裡很怕,我現在無法睡,靜下來就要想很多工作的狀況。我不停地想、找方法,把公司變成有利可圖。
其實,父母要知道什麼時候放手,讓子女可以自己獨立。只是新加坡需要一點時問。現在世界競爭如此激烈,新加坡不可能永遠第一,新加坡需要學習接受挫折。「驚輸」應該發展在個人上面,不要影響別人,否則就變成自私。
(陳玉梅採訪、整理)
政府在後面推推推李明港--(化名)三十歲,目前任職於外商公司
我大學在美國讀書,離開新加坡前被管得很厲害,生活就是逛街、看電影。這些年由於到過一些國家,接觸的東西較多,回新加坡就會覺得政府的很多政策有問題。
我在新加坡,找不到朋友跟我聊。一般人想到的就是生活、賺錢。
在新加坡,不用擔心工作,也不必擔心沒有屋住、沒有東西吃。政府一直想把新加坡弄成很有競爭力的國家,政府在後面推推推,不停地思考未來的社會會怎樣,要朝什麼方向走。政府設計好一切,包括學生該學什麼,大概八、九歲時,孩童就已經分配好。
進出新加坡的外國人口雖然多,但是一般新加坡人很少接觸到外面的社會,也沒有機會去經歷更多不一樣的經驗。政府傳遞的一些國外訊息也影響新加坡人「觀察」世界的方式。
去美國前,我知道得很少,像新聞都報導一些表面的現象,不會說太多,也不深究。回新加坡後,我想找馬克思的著作,圖書館完全找不到。在新加坡,讀書就讀教科書。年輕人追求表面的成就,全身都是名牌,至於有什麼哲學家、思潮?不知道。
對於亞洲價值,應該是李光耀自己說的吧,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麼。對中國都從經濟、商業方面去思考。孔子,聽過,但是儒家思想是什麼?不曉得。我到現在都還不曉得。
(陳玉梅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