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合黛玉變香玉
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是寶黛愛情最溫馨柔美的章節。有意思的是,我們說大觀園是曹雪芹腦海中的伊甸園,寶黛愛情最美麗的章節卻出現在寶黛進大觀園之前。進了大觀園之後,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再也沒有過這樣純淨、天真、浪漫的章節。來世間還淚的林黛玉在「玉生香」章節裡動不動就笑得透不過氣來。
元春省親,身體虛弱的林黛玉不得不熬夜,第二天渾身痠痛。賈寶玉來到林黛玉房間時,她正在休息。這時,林黛玉和賈寶玉還住在賈母的身邊,一個在碧紗櫥裡,一個在碧紗櫥外。賈寶玉隨時可以一伸手就挑開林黛玉居住處的紗簾,一抬腿就跑進林黛玉的房間。
寶玉勸黛玉不要剛吃了飯就睡覺,要替她說話解悶。黛玉叫他老老實實坐在一邊說話,寶玉卻要求歪著,躺到林黛玉的床上,還要跟林黛玉枕一個枕頭。林黛玉笑罵他是自己「命中的魔星」,把自己的枕頭讓給寶玉。兩人對面躺下。林黛玉看到賈寶玉臉上有塊紅顏色,就擔心地問,是不是什麼人抓破了?賈寶玉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是給丫頭們淘胭脂蹭上的。黛玉親自動手擦淨,囑咐賈寶玉:你幹這些事也罷了,還要帶出幌子來,叫他人當新奇事傳,吹到舅舅耳朵裡,叫大家不乾淨惹氣。賈寶玉做的事很沒出息,如果是薛寶釵肯定會說出一番大道理:寶兄弟,你不可以做這樣的事,你得好好讀書,好好上進。但林黛玉根本不大驚小怪。這就是「知心」。
更有趣的是,林黛玉如此關愛賈寶玉,賈寶玉偏偏感興趣的是林黛玉身上發出的令人「醉魂酥骨」的香氣,一把拉住林黛玉的袖子要看看籠的何物?
林黛玉自己說寒冬十月,誰還帶什麼香?賈寶玉說,這香不是香餅子、香袋子、香球子香。那麼,它是什麼香?是林黛玉自身的幽香。這是曹雪芹寫林黛玉的又一神來之筆,林黛玉是帶香氣的,這香氣是哪兒來的?當然是天生的。傳說西施就自身有香味兒,西施洗澡之後的水沉澱下來可以做成香料。林黛玉「病如西子勝三分」,自然也要有香味。
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 從黛玉袖中發出, 聞之令人醉魂酥骨。
更好玩的是,從賈寶玉問香,引出了林黛玉說香。林黛玉冷笑說:「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林黛玉這番話什麼意思?是諷刺薛寶釵一家虛張聲勢地造假。「羅漢」「真人」實際就是和尚道士。林黛玉因為賈寶玉說到香,就棍打狗,先拿「冷香丸」挖苦薛寶釵,看看賈寶玉怎麼應對?
賈寶玉很聰明,小說寫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也不饒你了。」寶玉給黛玉什麼利害?撓癢癢。完全是孩童之間的動作,結果素性最怕撓癢的黛玉說「再不敢了」。她真不敢了?她來了句更別致、也更切中要害的問話:
「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賈寶玉沒聽懂,林黛玉一邊挖苦他「蠢才」一邊說:「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
賈寶玉的表現還是很聰明,他還是不上林黛玉的當,再次動手給林黛玉撓癢,結果林黛玉說:「好哥哥,我可不敢了。」
為什麼說寶玉對黛玉兩個問題都回答巧妙?因為賈寶玉不辯解。這就是後來林黛玉心裡想的,我越是說金玉,你越是不辯解,說明你心裡沒這件事,你越是辯解,就說明你心裡想著這件事。賈寶玉不辯解,比辯解的效果好。
林黛玉跟賈寶玉開「金玉」的玩笑,說明這時「金玉良緣」已經散布開來。那麼,「金玉良緣」的輿論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在賈府隆重登場的?我看就是在賈元春歸省之前。第八回賈寶玉識金鎖時,薛姨媽還沒開始造「金玉良緣」的輿論,或者說,她還沒有拿定造這個輿論的主意,還沒把賈寶玉當成最理想的目標。從小說描寫的蛛絲馬跡來看,應該有兩個前提,薛姨媽斷然決定散布「金玉良緣」:第一,賈寶玉的家庭政治勢力越來越大,榮國府的接班人越來越符合薛家聯姻的要求;第二,林黛玉無家可歸,作為賈母最疼愛的外孫女只能繼續留在賈府,如果想把她永遠留在賈府,只有一個辦法,寶黛聯姻。
那麼,從第八回到第十九回,發生了什麼事?第十四回,林黛玉父親去世,林黛玉以後要長住賈府。林黛玉奔喪期間,賈寶玉參加秦可卿的喪事遇到北靜王,北靜王對賈政說了番「雛鳳清於老鳳聲」的話,就是賈寶玉將來肯定得比賈政還要強。這很不簡單,因為北靜王是地位最高的王爺。在人們的傳言中,賈寶玉前途無量。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元春封妃,賈寶玉成了國舅。薛姨媽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明確了「金玉良緣」的目標,從賈元春封妃開始大造「金玉良緣」的輿論。薛姨媽企圖用宿命的宣傳對抗賈母對林黛玉的親情和寶黛愛情。薛寶釵的金鎖就成了和尚送的而且必須跟有玉的成婚姻。元妃歸省一過,第十九回就出現了林黛玉挖苦「金玉」之事。以林黛玉的個性,如果這個輿論早就造出來,她早就諷刺了。而林黛玉不早不晚,在元妃歸省後開始諷刺。這說明了「金玉良緣」出現的時機。
對「金玉良緣」,林黛玉當然最不愛聽,但林黛玉最關心的是在賈寶玉的心中,薛寶釵到底佔據什麼位置?
接下來賈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鬼話,林黛玉只是不理,賈寶玉就是不走,沒話找話地問林黛玉幾歲上京?路上見過些什麼景致?揚州有哪些古蹟?林黛玉只是不回答。這時就出現了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情節,賈寶玉像個天才童話作家一樣用林黛玉的名字編故事,創造出揚州黛山林子洞小耗子偷香竽的故事,最後說: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從嚴格的意思上說,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情節不是描寫愛情的情節,而是愛情萌發的情節。寶玉和黛玉之間非常親熱、體貼、關愛,沒有男女之別的界限,又一點兒也不越軌,但是愛情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悄然生長。
這時的林黛玉和賈寶玉都朦朦朧朧地、莫名其妙又極其強烈地喜歡對方。他們之間毫不掩飾的親密,甚至有肢體接觸,有些接觸還是林黛玉主動的,比如說,林黛玉親手給賈寶玉擦臉上的紅顏色;再比如,林黛玉聽到賈寶玉編香芋故事要撕他的嘴。但是他們還處於天真無邪的狀態,他們的肢體接觸,一點兒「色」的意味都沒有,甚至也沒有男女之情。
甲辰本的結尾有兩句回末詩:「戲謔主人調笑僕,相合姊妹合歡親。」很值得注意。這兩句詩,跟脂硯齋許多評本裡的回末詩風格一致。前一句說的是賈寶玉議論茗煙跟萬兒一事,後一句說的是賈寶玉跟林黛玉「玉生香」的事。這是否說明「玉生香」情節是賈寶玉和林黛玉愛情萌芽的關鍵情節?
我為什麼這樣懷疑呢?用賈母習慣的用語,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姊妹們」。「姊妹們」是人們說「兄弟姊妹們」的縮稱。賈寶玉隨賈政到大觀園題額,賈母一直擔心,聽說賈寶玉已經回來而且在林姑娘房間裡,她說:「好好!讓他們姊妹們一塊玩玩罷,才他老子拘了他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玉生香」裡的賈寶玉和林黛玉親熱得像「姊妹們」,又像情人合歡一樣。
這段最溫馨的描寫並沒有進一步延續,因為就在林黛玉說賈寶玉編香芋的故事是編派她,要撕賈寶玉的嘴時,薛寶釵來了。
薛寶釵聽說賈寶玉正在跟林黛玉說「故典」,就提起了賈元春讓賈寶玉寫詩,賈寶玉卻記不起故典的事。薛寶釵是挖苦賈寶玉,該記住的故典,一個也記不住,不該記住的「故典」卻記了一大堆。賈寶玉對林黛玉說的「故典」,是賈寶玉調侃林黛玉的妙語;薛寶釵對寶黛說的「故典」卻是如何迎合皇妃的心得。這說明,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的人生觀完全不同。賈寶玉和林黛玉很快就把皇妃「歸省」這一頁掀過去了,他們正在盡力品嚐初戀的甜美,壓根就不去想「皇妃」的權勢對他們有什麼用,如此轟轟烈烈的皇妃省親,在賈寶玉看來,不過是大姐姐大張旗鼓地回了一趟娘家。而林黛玉乾脆把元妃省親當成是展示自己詩才的機會。薛寶釵卻一直沉浸在對貴妃娘娘的豔羨之中,開始琢磨如何借用皇妃之勢。
為什麼當賈寶玉和林黛玉談得最親密時,薛寶釵就會出現?我把它叫作小說家的「挫頓」筆法;正因為薛寶釵一次次關鍵時刻的介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不能像大河一瀉千里,任性而流。但也因為薛寶釵的介入,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才多了些波折,多了些詩意,多了些韻味。寶黛愛情就是在曲折中發展,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寫的是寶黛愛情萌芽階段的優美,更重要的是寫了黛玉在賈寶玉心目中勝過寶釵。林黛玉拿「金玉」和「冷香」調侃,說「暖香配冷香」和「用金和玉相配」。賈寶玉根本不辯解,說明賈寶玉心裡不在意薛寶釵。
黛玉剪香袋。
本文節錄自:《三生三世紅樓夢》一書,馬瑞芳著,臺灣商務出版。